泥土墙坯的缝隙里落下来一丝光,打在弟弟的脚边,他坐在竹椅上,皱着眉认真的看着书,一点都没有发觉那光的微尘和利刃。
那看似静止的却有着强大力量的微尘和利刃,在不停的切削,切削看似无限的空间和围绕这空间所形成的时间,没有叮当作响的计时器,长条形的巨大的沙漏以微尘和利刃的形式在流动。弟弟看不见,他在皱着眉认真的看着书。
庄子做梦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后真的是有一只蝴蝶在飞,就是那种黄色的翅膀上有点状斑的蝴蝶,普通的所有人都见过都喜欢的蝴蝶。事情是这样的吗,这是书上说的还是你自己瞎编。我看着弟弟一副思索状的脸,他的眉毛很浓,眼睛很明亮。虽然思考不用眉眼,但他的眉眼在思考的时候显得非常好看,让人看到了他的思考,似乎是有所收获的思考。
也不全是书上的,尽信书不如无书,庄生晓梦迷蝴蝶倒是段佳话。我很喜欢庄子的思想和文采,他是一位哲学家,更是一位文学家和散文家,改变了先秦诸子文章的语录体模式,鲲鹏大鸟和巨鱼,野马尘埃,有用又没有的大树,朝三暮四的猴子,彷徨无所依傍的人,在他绝对自由的精神世界里奔突,把一切有意义变成无意义,然后再变成永恒,让时间凝固。
庖丁拿着一把快刀,在健壮的牛的背上跳舞,在牛的皮毛间跳舞,在牛的骨头与骨头的缝隙间跳舞,一支向自然祭祀的舞蹈,各人有各人的领悟。人法地天,地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仍就皱着眉头,把书翻过去一页,似乎把书翻动一页是极其困难的事情。那些先知圣贤的深邃思考,是沉重而漫长的光辉史册,泰山、华山、嵩山五岳的重量全压下来,由内到外的定律法则,一根系紧思想的绳子。
也许吧,不可知论把这根系住人的绳子无限的延长了,他太了解真理了,虽然他并没有抓住真的真理。知道了一个事物的特性,便是掌握了它,对理性的三大批判。
弟弟的头圆圆的,当他睡着之后,就那么直直的躺倒在地上,像一个有呼吸的玩具娃娃。他的关节是柔和的,可以任意折叠,我把他的腿抬起来,来回弯曲再放下。把他的手臂抬起来,左右弯曲,他仍旧睡得像一块泥巴,淡黄色的柔软泥巴,微微卷曲的头发。我想我可以把他捏成一只青蛙或者是一辆坦克,他的圆脸蛋上布满擦鼻涕的印迹,和着灰尘一丝一丝,一只小花猫稚气的脸。父亲,父亲,我不要玩具了,他就是我的玩具。
玩具的大脑在不断的成长,越来越爱思考了,时不时就蹲成一座雕塑。他又把书翻过沉重深邃的一页,却是一次大的变换。孔孟的性理之学应该发扬,就着新的时代给它一些新的阐释。新的阐释?儒学一开始就是那个样子,到如今慢慢的淡忘了,有什么新的内容好阐释。国家意志,需要在新时代大力推崇的国家意志。儒学并非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它也经过了几个阶段的发展,曾经显赫一时,到如今又开始衰败落寞。
一棵槐树听了孔子的讲学,成了精。那些国君大臣们却置若罔闻,政事荒废,一只只老虎四处乱窜。董仲舒封孔子为素王,把他推上了神坛,仁义道德变成了社会律条,儒生们弹冠相庆,鼎盛的时光。朱子枕在石头上重新写上一个大大的仁字。鸦片和大炮敲开了国门,七君子们师夷长技以自强,蒸汽机轰隆轰隆的开了进来。那些历史烟尘如同影象一般在书页中滑过,只留下些回响。弟弟用手托着腮,思忖着儒学的将来,思忖着历史发展的轨迹。
“你看书看很久了,不饿吗,先去吃饭吧。”我对弟弟说。
“不饿,书中自有千钟粟。你知道孟子是哪里人吗?”他合上书问我,手指仍夹在他看的那一页当中,当作书签了。
“孟子是哪里人,我不知道,而且还从来都没有留意过,只知道他也是儒家的代表人物。”
“你不知道,我可知道孟子也是SD人,他的老师就是孔子的孙子。”孟母三迁造就了一个圣人,在教室里听课总归是好事。
小鹅的毛是嫩黄嫩黄的,翅膀很小,小得不成比例,眼睛圆溜溜的。鹅是草食动物,用黄黄的嘴巴啄青草,牛也是草食动物,它有四个胃。
弟弟戴着一顶旧草帽,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跟在鹅的屁股后面,他在放鹅,就像别人放牛一样。鹅同恐龙有没有什么关系,它是怎么进化来的,儒学可从不研究这个。儒学当然不研究这个,达尔文的自然选择学说有关于物种进化的解释。
自然选择学说,不错,但是我突然想到了所谓的‘社会选择学说’就是现代工业社会对人的再次塑造,人在社会活动中被分门别类,接受挑选,优胜劣汰。
“可以认为是人类的连续不断的进化吗?”
“可以吧。”
德国哲学家很多,而中国哲学还停留在先秦时代,老庄过后便再无一人。抱着马脖子哭泣的天才还没有出现,就算诞生某个人的悲剧,对整个国家民族来讲也是幸事,我们太需要思想了。你不是还在看着孔老二的书吗,怎么突然说到尼采,难道你就那么希望颠覆传统的力量出现,建设现代文明也需要传统文化作为支撑,民族精神是世界发展的动力。
当然不是抛弃,是要刮骨疗伤,去腐生新,给它一些新的不落俗套的阐释。可是儒道学说是不直接指导现实生活的,再发展它也只能是性理之学,或者会成为虚饰的宗教。科技才是硬道理,才是现代民族精神的体现。
弟弟放鹅的时候还穿着开裆裤,圆圆的小脸,圆圆的小脸变方了,嘴唇上长出了细细的绒毛,原来拿棍子的小手抱着书本在思考了。你是个理科生,却尽看些文科方面的书,别影响了主课。
“谁说理科生就不能看文科书了,现在就是要把这两者结合起来才行,不结合传统的科技是危险的,不结合科技的传统是落后的,你难道没有看到车辙是两个轮子的吗。”
“你的想法不错,你是新人。”
他皱着眉头,缓缓地翻着书,口中似乎念念有词。是在背诵一首古诗词还是在记忆一个物理方程式。弟弟似乎对信息技术十分感兴趣。家里明明没有电脑,但他一边看着计算机的书一边描叙,好象就有一台电脑摆在面前,而且还被他拆来拆去,尝试各种操作,论证各种特殊事情发生的可能性,仿佛他是一个来自未来世界的电脑黑客。
斜斜的光柱射在他的脚边,亮亮的,仿佛是一条通往天堂的路,一条为新人打开的光明大道。他一会仁义道德,一会又电子电脑,把两种不同的东西水乳交融在一起。温故而知新。
或许他太专注于自己的学习,没有时间给我写信。不过我很想收到弟弟写给我的信,他写的字刚劲有力,不是细瘦的。他如果写信给我,又会写些什么,谈些老庄孔孟之类的问题,似懂非懂。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事,他认为是正确的事。
他皱着眉头,看着书,光柱在他的脚边缓缓西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