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上的年轮很明显,一圈一圈的,最外围的最宽,是淡黄色。越靠里面就越细致了,颜色也越深,是褐色的。
一段一段的堆放着,白色的积雪覆盖住了它裂开的粗皮,看不见。而柳树的皮是什么样子的,一点都不难想象。从侧面看,当然不难发现这个雪堆的秘密,堆在一起的实心圆是个不错的图案。
一段一段的树当然不会发芽,就算雪化了,春天来了,锯断了的树仍然老样子的堆放在一起,就堆在掉了叶子立着的柳树旁,立着别人的生长和繁荣。仰望对它来说并不是固有的角度,殊途同归是它们命运最好的解释。
打雪仗的人会走近它,取走一把它身上的雪,再取走一把,没空理会他的年轮,由窄到宽,一圈围着一圈的年轮,围了许多个秋冬的故事。它的见闻,或许是它关于这个世界的解释,它的喜怒哀乐,欢笑和痛苦,抛洒的爱情花粉和金风玉露,对生命的领悟和热忱,都埋藏在一圈一圈的细纹里了。
伐木工挥舞着斧头和锯子,或许他叼着根烟,稍后还会喝瓶老酒,树木生命的终结者,没有罪恶感。父亲偶尔会喝点老酒,特别是在下着大雪的时候,木材炖的铁锅炉子,烟贴着铁锅往上飘,寻着风向散开,钻到眼睛里辣辣涩涩的,条件反射的眯起来。
高脚的小白瓷杯子,一口就咪完,父亲喝酒时眼睛也眯起来,铁锅里的菜很烫,汤在沸腾,冒着泡泡,飘出肉蔬夹杂的香味,夹出来都冒着热气,看不清形状。他穿着长筒胶鞋,披着一件深绿色军大衣就出门了,留下一路的吱吱声和脚印,大片大片的飞雪遮住了他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遥远。
一头老水牛立在雪地里,它的稀疏黄毛竖了起来,厚皮一颤一颤的。两只有黄色泥土纹的犄角向头后面弯曲着,它鼓着眼睛,低头嚼几把干稻草。一头灰黑色的牛立在纯白的雪地里,悠然的嚼着干稻草,草垛被雪覆盖住了,只露出黄色分叉的边缘。
麻雀、八哥、灰喜鹊在树枝上叫,蹦来蹦去,它的羽毛梳理得很整齐,被风一吹,颈脖处的几片细绒逆了起来,接受太阳光的透视。它雀跃着来到地面上觅食,草根,种子以及冻僵的小虫,烧糊了的饭粒,饿不死它们。闰土的捕鸟机,我是不会做的,笼子外面的鸟,自由的鸟才是最漂亮的鸟。它们扑腾着翅膀,从春天飞到冬天,不知疲倦,纵情的享受生命里的每一个季节,每一片飞雪,每一缕阳光。
门前是一片空旷,只有静静的柳树。几个叔叔在打雪仗,他们没有翅膀但是会飞翔,自由的飘起来然后轻缓的落下,如同一片片没有重量的雪花。他飞很高飞到天空的尽头,连一个黑点都看不到了,天地一片苍茫。他们在躲闪,躲到柳树里面去,然后再从树尖上飘下来,朝对方扔雪球,雪花四溅。
穿兰色外套的叔叔又被雪球砸中了,他反应很慢,别人刚瞄准他他就蹲在地上不动了,好呆啊。我真想扔他几个雪球,哈哈。他们的头发很黑很干净,有荷叶的味道,笑容很爽朗,铜铃声,鼓钹声,不间断的响起。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牙齿,年轻有活力的身体在舞动,在奔腾,虎虎有生气。
成千上万的玉做飞龙在苍穹作战,互相摩擦撕咬,绞成一团,败鳞残甲漫天飞舞。村子周围是广阔的麦田,此时盖上了暖和的白被子在睡觉,睡成一片雪的海洋,此起彼伏的波浪,柔和又深情。远处的村庄也有相同的美景,可只看得到一抹烟灰色的淡影。他们很快乐,过着平凡幸福的生活。
坐在屋里烤火,聊家常,打些小牌的是老人。那些青春活泼的少年和豆蔻年华的少女与雪具有天生的亲和力,他们都是从雪地里钻出来的。在空地上滚雪球,从捏在手里的一小团雪滚起,成倍滚大,所到之处,雪花都被卷走,渐渐的,雪球可以滚到和真人一般大小。
于是把它停靠一处,给他整理出大致的轮廓,无一例外的是肥嘟嘟的肚子,圆乎乎的脑袋,然后给他安上两个荸荠做眼睛,插上一个胡萝卜鼻子,胡萝卜是红色的,吸入冷空气冻成红的。最后给他戴上一顶帽子,披上红围巾。
冷不丁,一个雪球砸在他脸上,他又在地上抓起一把雪洒在我颈子里,“是他打的你,又不是我,你洒我干嘛。”
“我才不管,我洒的就是你,嘿嘿。”他很无赖的笑笑,跑开了。
我只好把雪踢到别人身上,战争便爆发了,都疯成一团,追逐、打闹,嘻嘻哈哈,呼出的白气遮住了粉红的脸庞,大红的鼻子。雪人被扒了充作弹药,它也难免有一个从出生到消亡的过程。
不知从哪里冲出一只兔子,竟围着他转了几圈才跑开。我们拿了枯枝条,帽子猛地追赶,从村头赶到村尾,然后又赶到邻村,引得邻村的少年也统统出动,加入这场声势浩大的冬猎图。在雪地上追雪白的兔子真有些困难,他以为兔子在那里,便飞身扑过去,结果扑了一身雪。所有人都自以为是地扑在地上,扑在自己想象中的兔子的身上,同样是一片白色,有生命的白色,捉迷藏的白色。
白色的颗粒都止住了,一条光柱斜射过来,像一把利剑。剑斩断了那些白色颗粒,如同斩断一根蚯蚓,而在那白色的剑的光柱中,有许多更细小的微尘悬浮着,游荡着,织成那剑的利刃。
时光之剑斩断了那些少年的翅膀,一个个都跌了跟头,光着脚板在崎岖的山路上爬行,打着灯笼摸索。一分一厘的钱币,在腰包里叮当作响,盘算,不停的盘算,皱纹一条接着一条的往额头上爬。
那些雪花堆积起来的童话世界,永远的停留在记忆中,完美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