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王明君的旁边,看见吧台上放着一瓶啤酒和一只酒杯。待我坐定,她拿起酒瓶,娴熟地往杯子里倒满一杯酒,我刚刚伸手去拿,她却突然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我伸出的手在半途中定格,心里一阵尴尬,但凭借机敏的反应,我瞬间挽回了面子,顺手拿起酒瓶,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你想喝!我就陪你喝!”我将酒瓶用力地放在桌上,说道。
“师哥!”王明君将我抱住,开始低沉而缓慢地抽泣起来。
她哭得很轻,也很缓慢,趋近于没有哭的状态,让我感觉和以前大不一样。我目睹了她每一次的哭泣,发现她渐渐从情感彻底的释放转向了单纯的情绪表达。好像有某种力量正在她的体内生长,让她学会了控制自己,或者说,在无数次的哭泣之后,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哭得多么伤心,眼泪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所以一直相信,一个眼泪流干的人,很可能最后会变成强者。因为一次次毫无用处的哭泣,会让他对眼泪绝望,并渴望通过其他行为去解决问题。
“怎么啦?是不是怪我喝光了你的酒?”我尽力调节气氛,缓和她的情绪。
“不是……”她停住哭泣,直起身子,猛烈摇头说:“师哥,我受不了了……我简直要崩溃了!我真的要崩溃了!我要崩溃了!”
她的情绪很激动,接连说出了三个“崩溃”,每一个都带着着强烈的怨气。
“别急别急呀!”我说:“遇到什么事就说出来,千万不要急!”
“不行不行!”她的酒劲也跟着情绪上来了,更加猛烈地摇头:“我崩溃了!我……!”
她的表现让我感到诧异,在我心里,王明君根本不可能会有这样极端的情绪,仿佛她受到了什么刺激。我必须让她平复下来。
我立刻将她搂在胸口,轻轻地抚摸她的肩膀:“乖,别急,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先给我说说。”
她在我的怀里沉默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吧台上的酒瓶,过了许久,说:“哎……师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家快要散了……我也快要疯了。”
听起来,她似乎刚刚经历了一次剧烈的家庭风暴,而且这次风暴具有前所未有的破坏力。
“家里又出事情了?”我问。
“嗯!”她点头,说:“原来我妈已经知道了吴阿姨,还查到了她住的地方……今天上午她去找了吴阿姨,在她家大闹了一场……她砸坏了吴阿姨的小提琴,摔坏了小弟弟的摇篮,还打了吴阿姨耳光……我到那里的时候,吴阿姨正在哭……我妈看见了我,就骂我是白眼狼,说我明明知道爸爸养小老婆,还居然帮着他隐瞒,还跟吴阿姨那么要好……她……她骂我良心狗肺……”
王明君说着说着,又开始流眼泪:“小弟弟多可怜啊,他连一岁都没有……他被吵醒了,一直哭一直哭……”
我从吧台里拿出纸巾盒,放到她的面前。她一边扯纸巾一边擦眼泪,一边擦眼泪一边流眼泪,一边流眼泪一边扯纸巾,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我正想安慰她几句,不料她突然大叫一声“我受不了我妈了!”,同时用力地推了吧台一下,像是在发泄心里压抑的力量。吧台发出“咔嚓”的声音,瞬间往里退了几公分。啤酒瓶掉落在地,声音清脆。
酒吧老板猛然跳了起来,如同诈尸,他半梦半醒地问:“地震了?”
我说:“哪那么多地震!是我不小心把酒瓶打翻啦,你继续睡你的!”
他揉揉眼睛看我,再看看王明君,一脸坏笑:“嘿嘿,原来是你小子啊……那我接着睡啦,要喝酒自己拿……动作别太大啊,有需要的话直接去楼上!”
他交待完毕,又躺回了椅子上。
王明君长长地抽泣一声,双手插到头发里,伫在吧台上默不作声。
我起身从吧台里的架子上拿过一瓶酒,打开盖子,往杯子里倒满。我还没伸手去拿,她已经喝光了它。
“吴阿姨现在没事了吧?”我放下酒瓶,问她。
“她在家里,屋子已经被我妈搞得一团糟……”王明君无奈地摇头说道:“我妈闹完就走了,她说要去我爸的公司骂他,骂他狼心狗肺,骂他忘恩负义……她总是这样说,说我爸没用,是靠着我外公才有今天,我爸的一切都是她家给的!其实根本不是那样,我爸很能干,人也很好……她还骂我没用,骂我连个男人都守不好!她只知道骂人!她什么都对!我们怎么都是错!”
王明君捏着杯子的手微微发抖,我估计再过一会,她压抑的情绪能把杯子熔掉。
“我真的受不了她了!”她将杯子用力地磕在吧台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熟睡的酒吧老板随之动了一下,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我从未见过王明君这样地爆发过,她的内心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一个向来温驯的人变得歇斯底里,这是很严重的情况。
“没事的!”我说:“你妈妈刚刚知道这件事,她那样的表现是正常的,而且从她的角度想,她也没有错……就算是她去骂了你爸爸,事情总要解决,一家人毕竟是一家人,她毕竟是你妈妈。”
“她不是我妈!我没这样的妈!”王明君更猛烈地爆发:“哪有当妈的天天骂爸爸没用!哪有当妈的逼着自己的女儿去嫁有钱人!哪有当妈的除了打牌和骂人什么都不干!她就是个好逸恶劳而且自以为是的女人!”
她说完,又伏在吧台上呜呜地哭起来。
没想到我劝慰的话居然成了火上浇油,看来她对他妈妈的怨恨已经很难调和。我也明白,我不该帮她妈妈说话,她现在并不需要别人劝慰,而是需要人和她同仇敌忾,如果我不能同仇敌忾,最好什么都别说。
等她哭了一会,她抬起头来擦泪水,我问:“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看着我摇头,说:“师哥,我再也不想回家,我不想看到她,我好想离开那个家……师哥,你可不可以带我走,我永远都不要再回去了。”
她再次问了我这个问题,虽然愿望强烈,但已经不带有期待的语气,因为她心里也知道,这件事情,没人能够拯救她。
我说:“既然这样,你能不能到外面租一间房子,搬出家住呢?”
她想了想,摇头说:“如果那样,我就见不到我爸爸了,我不想……”
她呆呆地拨弄着手里的酒杯,接着说:“而且我妈肯定不允许,如果我被她找到,肯定会被骂死。”
由于所有人长年累月的性格差异和沟通缺失,已经让这个家庭接近破碎。我想起在我老家那块地方,很多只能勉强达到温饱线的两口子,都能够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而像王明君家这样衣食不愁的家庭,居然折腾成这样。看来世事的规律,是无理可循的;幸福的标准,是因人而异的。对于她家的事,我说不清对错,想不出办法,我拿起酒瓶喝下一口酒,随着她一起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