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过学校那条唯一的林**的时候,天空已经黑到了深处。城市的天空不能看见星星,这是我很多年来一直的遗憾,所以我改变了从小喜欢仰望天空的习惯,走路总是低头看地上,偶尔居然能捡到钱,这种改变,不知该喜还是忧。
我的目的地是校门口马路对面的臭豆腐摊,它每个晚上都会安静地存在在那里,就像我每个上午都存在在床上一样。我想它是一直存在于世界上的,只有晚上才会出现在那里,然后我也出现在那里,我们的生命在同一个时空中产生了交集。这个交集产生的结果是我会掏几块钱让几块黑乎乎臭烘烘的豆腐也与我的胃产生交集,这样的交集一环扣一环,无休无止,构成了我们的生活,生活原来是如此的琐碎和毫无新意。
我打了个大而长的哈欠,已经快十点了,操场上还有一堆人借着从宿舍楼里传出的微弱灯光踢足球。疯狂的奔跑和呐喊声掩盖不了他们内心的脆弱,我知道,他们跟我一样,都是没有方向的人,在这块几乎被世人忽略的地方,苟且地生存着。
这个所谓的学校是一个职校,收容着几千个跟我一样被大学遗弃或是自嘲遗弃了大学的人。学校也像是一个城市的弃儿,座落在远郊接近荒废的旧工业区,只有一条铁路从旁边经过,茕茕孑立,四周荒烟蔓草。
所有没有方向的人凑在一个没有坐标的地方,就成了一个迷失的集体,堕落也如同荒草般地生长着。虽然“堕落”是一个被人们所不齿的生活方式,但我们却选择以它为证据证明自己还存在,或者说还活着。校外简陋凌乱的网吧、酒馆,音响破烂的歌厅,人声鼎沸的牌室,是堕落发生的具体位置。这些样的堕落默默无闻,就像一个乞丐在夜里蜷缩在寒冷街角孤独地慢慢死去,消失在世界之外,没人知道,也没人记得。
在踏进校园的那一刻,我便认为我应该远离这样的悄无声息,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性格使然,即使是慢慢凋零也会选择在世界某处留下刻痕的方式。所以,我曾经喜欢游走在学校里外,偶尔认识一些同样在与凋零抗争的女人(她们之中一部分或许还叫女孩子,对于这两个概念的区别我不大清楚),我们在彼此的身体上寻找短暂的证明自己精神和肉体尚存的佐证。
在我高中的时候,我曾经也有过女朋友,综合她们给我的所有感觉总结出一个字:“累”。人们总在说爱情的最高境界是合二为一,我想两个人真正合二为一的时候恐怕只是床上的某一刻,其余时间依然相隔千里。谁又真正知道谁、了解谁、明白谁?谁又能真正填满另一个人叫做寂寞的无限开区间。因为人一生下来便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也注定了孤独的属性。所谓的爱情,不过是暂时麻醉的方式,也是很多人苦痛的根源。我看穿这根源,不再与它为伍,曾经不止一个女人在天亮时候吻着我的额头说我这样的想法是对的,这更坚定了我的信念,我不再需要一个需要我长期为她付出金钱和精力的女人,我只需要在我需要的时候找一个有着同样需要的她,一起凋零……日升日落,春去秋来,任凭时光一泻千里……真他妈诗意十足。
此刻,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现在的我,目标只是校门外的臭豆腐,这种食品与我刚才想的一切毫不相干,我总是这样神经质,爱胡想乱想。被激发的大脑又通过食物想起了我的第一个女朋友,她曾经告诉我,吃东西之前或吃的时候不要思考太多的事情,否则对肾不好。她的理由是:肠胃消化食物的时候需要很多的血液运输养料,大脑的思考也需要大量的血液流通,这两个器官的矛盾会导致大脑供血不足,从而影响到脑垂体的工作,脑垂体又与肾脏有直接关系,肾功能也会受到影响,而我的肾又与她有直接的关系,所以……她每次说完都会含情默默地对我说:我不想你这么年轻就不行了!我要你永远都最棒!
虽然我一直对她的话的科学性表示怀疑,但至少逻辑性严密,所以每当我听到的时候都很感动,觉得她简直就是我的全部,然后迫不及待地找个旅馆开个房向她证明我还是那样棒。后来,还没等到我不行的时候她就跟另一个男人讲她那个理论去了,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也没了机会再向她证明我现在依然那样棒。但我养成了一吃东西大脑就会间隙性进入空白状态的习惯,所以我后来的女朋友们都说我吃饭的时候就像个白痴。
我想,这个白痴习惯也许就是我的第一个她留给我的所有回忆吧。
校门口是依然的暗淡,小商小贩们身边微弱的灯光抵挡不了黑夜的重量,没有人在乎这重量,他们都专心张罗着自己的生意。
曾经,这其中有一个卖龟苓膏的女孩子,跟我相仿的年纪,一双大大的眼睛,藏着一份与她身份不相符的天真。因为她的摊子在臭豆腐摊的旁边,所以我不时会跟她说几句话,久而久之,就熟悉了,我知道了她念到高一就辍学回了家,在餐厅当过服务员,在车站卖过面包。有一天晚上我吃完臭豆腐正要离开,她叫住了我,说有件东西要送我,说完给了我一个蓝色的盒子。我回到宿舍打开,里面是一块心形的巧克力,很精致,咬了一口,尝出一种另类的香味,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同时相当诧异。第二天晚上我问她,她说她很佩服我。我努力思索我身上究竟还有哪些不是缺点的特点,她说她在学校的活动厅里见过我画画,很漂亮。我的心一震,画画是我们学服装制作的基本课程,没想到居然还有如此功效。她看着我,很认真的样子。要是以往遇上这样的好事,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笑纳,但那天晚上我看着她,却很久没有说话。
我觉得她是一个十足可爱的女孩子,有勇气面对突然失去的学业和前程;有勇气风餐露宿地为生活打拼;有勇气说出自己的爱。而我呢,只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职校小混混,每天靠三餐解决食欲的饥渴;靠电脑里的岛国片和香烟解决精神的饥渴;周末有时去学校舞会或外面酒吧,找个同样饥渴的异性解决性的饥渴。这样的我,面对那样的她,我失去了以往我唯一拥有的对女人的勇气,做不出肯定的回答。
我笑笑,将盒子给她,说:“东西我已经吃了,而且吃得很仔细,连盒子都舔了个遍,表示我接受你的感情,我们可以做朋友,很好的朋友。”
我再重复了一句:“就是朋友,你明白么?”
她把头低下去,很久,再重新抬起来,像是明白了我的话,点点头,露出笑容。
那件事大约发生上个学期,从那以后,她就不见了,不见得很彻底,像是从来就未存在过一样。虽然我还是以自己的方式生活着,但每当我画画的时候都会想起她,然后就会更专心地画画,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想我一定有个自己的理由,藏在我心里……
我偶尔会想,她是上天派来的,来告诉我一件事,或者是让我明白一个道理,但我愚钝,参不透答案,所以她生气了,走掉了,真叫人伤心;我还想,她或许就是天使,为我而来的,我却没有珍惜;当我还要想的时候,我彻底喝醉了,倒在了酒吧里,被抬回了宿舍。
那是我这两年里唯一收获过的一次感动。我肯定这点。
也是从那以后,我发现自己变了,或者说正在变化着,朝着我自己不能控制的方向,我也很怀疑,也很迷惘,但总之,我就像一个物种,正在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