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嘴里的疼痛让江芸的嘴角下意识的微微抽搐,她现在说话不利索,但她还是要说,含糊不清的话语从她嘴里发出来让她觉得羞耻。“你是为了我好?”她看着虹姐那对眼睛,假睫毛扑闪扑闪的,像是在昭告它们的无辜。“你是为了我好你非要等到他们把我整成这个样子才进来?”
“江芸。”虹姐讽刺的一笑,“我真应该拿一面镜子来给你照照,让你看看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虹姐拿起墙边的那根武藏,打量着桌上唯一的一颗白球,摇了摇头,说:“你以为你拜了彭泽宇当师父,跟他学了几年,就能靠功夫赚钱了?你去看电视,电视里的台球赛才是真的靠功夫,在这儿,江芸,在这儿,功夫越高越危险,懂么?你得先会做人。”
“我还轮不到让你教我做人。”江芸觉得自己下一秒就可以冲上去扇她的耳光,“你有什么资格?”
“啧啧啧。”虹姐走过来,微微皱了皱眉头,“哎呀,很疼吧?这嘴里被烫成这样,应该好久都不能吃饭了。你猜你要喝多久的稀粥?”她轻轻的按了按江芸有些发抖的嘴角,“小丫头,你以为我会有空教你做人?你算老几?”
江芸本想一下子甩开她的手,可还没把手扬起来,虹姐就眼疾手快的躲过去了。“就算赢了球,赢不了人啊,有什么用?”
江芸知道自己节节败退,知道自己输的一塌糊涂,知道此刻自己只能灰头土脸的从这里出去,她原本以为,在她一次次把那些球稳稳的打进洞的时候,就已经从那盏聚光灯下逃出来了,就已经快摆脱那个悲天悯人的上帝老头子——无力感已经被她锁进囹圄,她可以把手里的那沓钞票翻一倍,妈妈这个月的医药费不用愁了,也可以给爸爸买点好药寄回去,可直到这一刻她才算真正明白:没那么简单。
刚回到家,她直接跪在了地板上,只有“苟延残喘”四个字足以形容她了。整张脸都跟着嘴里的伤口一起执着地疼着,有股腥味,黏在舌头上——谢天谢地,她还知道那是腥味。“咽下去。”“咽下去。”“看她一张嘴能塞多少个。”“你自己吃,还是让人喂你?”
“就算赢了球,赢不了人,有什么用?”一瞬间,那个场景像噩梦一样在脑子里硬生生的割出一条血口子,然后是第二遍,第三遍,直到江芸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支离破碎。求你了,求你了。她抱着头,把自己蜷缩在地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求谁,但不管是谁吧,我求你了,让我安静一会儿,放过我好吗,求你了。
齐松从医院当实习生回来,看见对面虚掩着的门,正准备随手帮忙关好,却发现有人,推开门,就发现了正在几乎要把自己挪到床底下去的江芸。
“莉莉?”他试探着叫了她一声,见她不回答,只好先过去把她扶了起来,再帮她躺在床上,可她好像打定了主意要把脑袋埋在膝盖中间,像只可笑的虾一样,“莉莉你怎么了?”齐松只能先让她坐着,弯下腰想看看她的表情,“走开。”江芸尽量让自己不要用“滚”这个字。“莉莉你到底怎么了?”“我让你走开。”江芸抬起头,眼睛里的血丝像是要把眼珠勒破,“别烦我。”
“你……舌头怎么了?要不要我帮你看看?”齐松皱了皱眉毛。“走开。”江芸没有任何力气跟他解释什么,只能重复这个词,“莉莉——”
“我叫江芸。”
“啊?”
“别叫我莉莉,连狗也可以叫莉莉——我叫江芸。江河的江,芸芸众生的芸。”
“江——芸,你怎么了?”齐松顿了顿,锲而不舍的问她。
“我怎么了?你告诉你了你又能怎样?”江芸给了齐松一个凄凉的笑容,扯着脸上一阵撕裂的疼痛,“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你说出来或许会好点啊。”齐松都看出来她在硬撑,越发担心起来。
“你给我滚。”一股火气腾地窜上胸膛,江芸闭上眼睛,旋即又睁开,“说出来又有个屁用,你这日子过得多好啊,你当然什么都好,日本海归对吧?不愁吃不愁穿,闲着没事干还能玩玩离家出走,如果你生在一个鸟都不拉屎的山区呢?如果你好不容易考上了高中但就是没钱上学呢?如果你妈从你四岁开始就得了尿毒症就需要你跟着你爸天天跑去医院求医生求亲戚跪下来求人家给你家里一条活路呢?如果你十几岁就一个人到处找工作到处挨打受委屈,拿着只能勉强养活自己的钱但是还要给家里汇医疗费呢?如果你明明拼了命要活好一点,拼了命要让身边人活好一点但是发现其实你屁都不是,你什么都改变不了呢?”她的脸颊疼的像被活活撕开了一样,可她还是随手拎过手边的那只闹钟朝面前胡乱的砸过去,接着就听见闹钟在墙壁上粉身碎骨的声音,“什么都改变不了!你明白吗?”她还想扔点什么东西,可甚至都来不及抹一把那些让她已经什么都看不清的眼泪,就被一个人抱在了怀里。
那个人很笃定的揉着江芸的头发,就像以前看她受了委屈的时候一样。
“好了,没事了,有我明白你呢。”
〔A〕
〖陆宇辉〗
我第一次见到姜匀,是刚上高中那会儿,进班的时候大家轮流自我介绍,她可能算是所有女生里最不起眼的一个,马尾辫,黑框眼镜,白色T恤,牛仔裤,黑色帆布鞋,干干净净,不疾不徐的走上讲台,笑起来让人舍不得用力鼓掌——怕外界的声音让这笑容有了裂痕。她说,我叫姜匀。声音清澈,不算绵软,但脆脆的。“请大家多多指教。”——还挺谦虚,其实她可能不知道她眼睛很漂亮,像小鹿一样有一股不凡的灵气,神采奕奕的时候,那种眼神很容易让人以为她在眺望大海:面前铺开一片湛蓝色,远处还有山,静静的把海抱在怀里,迎面一阵海风,像是街上美女路过身旁时飘来的发香,就那么一点点,就足够你回味很久,猜想很久。她的眼睛里有景色,估计这个傻丫头也没发觉,她喜欢真心换真心,不愿意做赔本买卖,上次和她在走廊上聊天,我故意逼了她一步,她不知所措的红了脸,最后居然说:“我吃醋了。我直说,行了吧?我,吃醋了,满意了?”
真是个傻丫头。
看着她咬着牙,估计已经在为自己刚才的话想对策了,所以我故意逗她:“吃谁的醋?不希望我追到陈真?”
她大概也发现自己脸红了,不过她根本不会掩饰自己的意外,只好瞪大了眼睛,想解释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原本准备好了破釜沉舟,到了这一步才发现没人接招,样子倒是可爱的很,难怪,也只有她这份儿天真劲儿,能和陈真做这么久的朋友。
这几天在班上碰到,她对我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可她不会“漠视”,虽然她想做到这个,但是我对她点头,她也还是会浅浅的笑一下,然后像做贼一样低下头,继续做那些物理题,或者看她的《老人与海》或者《黑骏马》。反正我对书没什么兴趣,理解不了为什么她有时候读着读着就会泪流满面,然后在哭完之后整个人像是被洗礼过一样,但我承认,那个时候她会变得比平时更加动人。
晚上睡觉的时候,姜匀经常会被妈妈惊醒,妈妈会说梦话,隔着一面木板做的墙,姜匀总能听的一清二楚,全部是和爸爸的对话,其实知道爸爸出事之后,姜匀才慢慢意识到,爸妈之间的感情要比她想象中的深的多。
他们十几岁相识,那个时候爸爸只是海边一个渔夫的儿子,妈妈和家里人来这座城市看望一个早已重病的亲戚,偶遇在海边捡海螺的爸爸,“你为了要我手里那个最好看的海螺,告诉我你小时候和你爸一起出海,你在船上睡着了,做了个梦,梦到一个漂亮女孩,你喜欢她,但她在跳进海里之前告诉你,她是海里的精灵,会变成一只海螺出现在海滩上。”妈妈说梦话也像是在讲童话故事,动听的催人泪下。“你耍赖说,我手里那只海螺这么好看,一定是你遇到的那个精灵,我不给你,你就抢,被我爸看见了,还差点骂你。”然后妈妈笑了起来,由衷的笑,一点也不恐怖,别人听到还会真的以为她遇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只是姜匀每次听,都会觉得心很疼,是真实的疼痛,跟随着呼吸的节奏,隐隐的疼,像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心脏。
“小匀?”
这天晚上,妈妈很安静,可姜匀突然听到窗外有人叫她。
她打了一个机灵,猛地坐起来,看见窗边有个人影。
“怎么睡的这么浅?快高三了,压力大了吧?”窗外那个人的语气略带责怪,“你妈也该给你弄点补品,这样下去身体会撑不住的。”
“爸?”
“嗯?”
“你来看我们了?”姜匀的手在被窝里狠狠的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是真的,是真的。她的心快要飞起来,一把把被子掀开,跳下床去开门,可迎接她的只有空气。
没有人在窗户边上,根本没人,窗台上还有厚厚的一层灰,她看着两边的街道,空空荡荡的,那些小吃店都收摊关门了,大家都去睡了,估计也没有谁有这个兴致跑出来逗她玩。她自嘲的笑了,瞧你,像个傻子。
正准备回房间,姜匀看见街上有个人,突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的盯着她走过来,走到近处,她才发现,那是个女孩。“请问……”姜匀还是想试一把,“你看见一个大叔了吗?就这么高,板寸头——”她正要比划,那个女孩就打断了她,“我从那边过来,一个人也没看见。”女孩有点口齿不清像是嘴里受伤了,说话时嘴唇很不自然,看起来很累很累,“真的没人吗?”姜匀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应该是我看错了。”女孩正要走,姜匀突然想起了什么,“哎等等。”“还有事?”女孩转过身,眼神又疲惫又冰冷。“我好像认识你,你来我家喝过凉茶吧?经常看见你很晚才从这儿经过。”姜匀为了缓和气氛,试着笑了笑,“对,怎么了?”女孩看着她,“如果你以后经过我家的时候看见一个很高,很瘦,背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的大叔在我家窗户前面,可以在第二天告诉我吗?”
女孩似乎想冷笑,只是脸颊很僵硬,“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一个陌生人的莫名其妙的要求?”
“我妈妈认识你,她跟我提过你,她说,那个女孩子和我差不多大,小小年纪出来一个人辛辛苦苦的打拼,不怕苦不怕累,人很善良,让我向你学习——我觉得你应该是个很好的人。”
“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让我帮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忙。”女孩把背包往肩膀上又拢了拢,看着姜匀睡衣上那只泰迪熊,“我尽量。但也别抱期望,我有时候回来很早,有时候很晚。”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