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两年后,孙牧主动联系上了欧阳镜和王胖子,要求在母校附近选个酒店重聚一次,他有事情要说。
老友重逢,欧阳镜非常高兴,自然一口答应下来。王胖子似乎对几年前的那事儿仍然念念不忘,一个劲地要求孙牧在聚会时要认真说说他家乡的近况,孙牧则表示,这正是他找二人的原因。
欧阳镜一听这话,就感觉到了情况可能不妙,王胖子的兴致却更加高昂。欧阳镜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几年前的那次川北之行他有个异常荒谬的猜测,因此对于即将见到旧人提起旧事他心中总是有点恐惧。
三人聚会的地点定在了天汇酒店——一个大学城里还算高档的酒店,时间是2012年8月12日晚八点。
王胖子直接驱车来到欧阳镜家的楼下,然后载上欧阳镜一同前往天汇酒店,孙牧早就等在门前。两年不见,王胖子的衣着、气度更显富贵,孙牧却还是那副朴素的样子,而且因为许久未见,三人言谈间也不似原来那般随意。
孙牧是专程从CD赶来的,听他自己说,这次来北京是出差,顺道约出大学的两位好友出来吃个饭。
三人点好酒菜,便坐下来闲谈,不经意间,三人谈起了大学时代,谈起了如今生活的无奈。胖子却是个脾气火爆的人,与两人扯了会儿淡之后便主动聊起了当年的川北之行,他还没心没肺地笑道:“那晚孙牧这小子吓得那样啊,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搞笑!镜子你这小子也只会装,一碰到事儿转身就跑!”
是的,三人中,胖子确实是胆子最大的,或者如欧阳镜所说的“无知者无畏”,欧阳镜是个典型的阴谋论者,孙牧却是个胆子很小思维却很开阔的家伙。
论起吹牛装大,欧阳镜可不会向任何人服软,只见他头一扬,阴阳怪气地道:“真正让我等敬佩的是,王胖子这位武林高手最后一个跑,竟然能跑到最前面去!”说完连声赞叹,好像真得非常敬佩一样。
王胖子哪里是那么容易服输的角色?打从欧阳镜和孙牧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他是个脸皮厚嘴巴大的人物,两人已经预料到了胖子将会反唇相讥,孙牧都已经准备好了劝说的台词,胖子却阴沉起脸沉默了!
孙牧咳嗽了两声,然后道:“你们应该已经猜到了我的来意!这事儿跟几年前那事儿似乎有点关联!”
三人的思绪都飘回了几年前,一切从那次汽车上的龙门阵开始。
且说那些乘客们聊起了家长里短之后,自然忍不住把自家子女和别人家的比较一番,子女过得好的就得意一番,子女过得差的就沉默不语。那汉子虽然为自己的儿子自豪,但也不至于把自家儿子吹上天,因此稍稍客套一番。
这样聊了十来分钟,众乘客都感到十分无趣,因此不久之后话题又转回了孙家沟的事情上。这事儿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确实算得上苍南县多少年不遇的一件大事。聊起这事儿,大家众说纷纭,有说是神的惩罚的,有说是恶鬼肆虐的,也有试图用科学道理来解释的——谁也不服谁。
那大妈就是住在孙家沟附近村子的,此刻不甘寂寞,道:“听说,连县上的公安都参与调查了,说不定是哪个人造的孽,下毒啥的。”
能够无声无息杀死这么多人的毒,众乘客想想都觉得背后发冷。胖子连忙追问道:“阿姨,那调查有没有什么结果呢?”
大妈故作没听见,旁边一个衣着西装、皮鞋锃亮的中年胖子撇了撇嘴:“公安的事情,她怎么可能知道?”普通话还算标准,加之衣着打扮显得干净利落,欧阳镜推测,这人应该是个文化水平较高的人。
四川的很多农村人,都能听懂普通话——这么多年电视不是白看的,但是一说普通话,就各种别扭。
胖子最是擅长察言观色,欧阳镜都能看出来的问题,他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中年胖子说的也确实有几分道理,这地儿的公安可是大人物,除非是他们看得上眼的亲戚,寻常的农村人连给他们递支烟的资格都没有。
胖子也是个精明人,他见这中年胖子好像知道点内情,立马就从兜中掏出一盒中华烟送给那中年胖子抽。车里不能抽烟,但是这无形中拉近了两人的感情。
递完烟后,胖子又发挥了他最大的优势——同为胖子——开始跟这中年胖子套起了近乎,一口一个“大哥”给足了中年胖子脸面。
几分钟后,胖子已经套取到了必要的情报。这中年胖子姓陈,是苍南县一所高中的老师,他有一个表弟在县公安局工作。
据陈老师透露,公安局在这个月的八号就立了案,但是至今查不出任何人为的成分,渐渐也就把这个案子当做了一个悬案不予理会。他是高中老师,自然向来不相信那些乱七八糟的鬼神之说,但是对于这件事情,他却着实没有什么把握。
广元到苍南县的公路很多路段都是建在陡峭的半山腰上,盘山绕水,车子一路七绕八绕的,经常走这条路的人倒是没有多少惧怕,欧阳镜和王胖子作为都市长大的人,心中就难免有些惴惴。
欧阳镜突然领悟到,也许,经常走在川北的险道上的人们惯看生死,而也只有生存在生死边缘且潇洒坦然的人最是明白生死,最是理解宗教。纵然他们只是一群读书甚少的普通人,说不定却有真正的智慧。
车子行了四五个小时,才进入了苍南县县城。县城建在嘉陵江边,由于嘉陵江只是群山中一条江水,河谷面积有限,因此县城也只好顺着河谷弯来绕去。
胖子一下车就直呼腰酸背痛,三人也就不急着赶路,而是在县城里找了家宾馆住下,再找个干净的饭店吃了点四川的家常炒菜。
四川人偏爱麻辣,此地尤甚,三人点了几个荤菜素菜都是辣意逼人。欧阳镜和王胖子虽然自称胃口极好,也有点招架不住,孙牧这小子吃得满头大汗,却是津津有味。
胖子好奇心重,趁着孙牧停下筷子喝水的当口,就向孙牧打听起了孙家沟这事儿,孙牧支支吾吾,只是搪塞。看孙牧这表情,欧阳镜和王胖子哪里不明白,这小子肯定知道什么,只是孙牧总是不肯说罢了。
被问得急了,孙牧就道:“迷信那一套,我也不懂,等到了我们家,你俩自己去问我奶奶吧。”
第二天一大早,三人赶上一趟回镇上的班车,一路颠簸不说,十几公里的路硬是开了足足一个小时。下了车,就开始走土路。
这地儿一则山多,二则刚下过一场雷雨,三则土路险而远,三人在泥地里折腾了几个小时,才到了孙牧家。
孙牧家砖墙土瓦,孤零零几间房子修在半山腰的一处平地上,邻居都居住在半里开外。这并不是说,孙家人不受邻居待见,而是此地的住房之间确实都离得比较远,家家户户门前都还有一片菜地。
孙母围着围裙,正在家做午饭,听见王牧领着他的两个同学来了家里,连忙出来张罗一番,欧阳镜和王胖子连忙道:“不用麻烦阿姨。”孙母早就听儿子说过,孙牧的两个同学暑假要和孙牧一起回来,因此蔬菜水果什么的一应俱全,直招呼两人坐下休息。
靠东边的卧室里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女声:“是不是牧娃子回来了?过来,奶奶看看。”不用孙牧介绍,欧阳镜和王胖子也知道这是孙牧的祖母了,孙牧曾经告诉过两人,有什么牵涉到鬼神的都可以问他奶奶,也不知道他奶奶究竟有什么神通。
孙牧应了一声,就走向了东边的卧室,孙母解释道:“孙牧的婆婆腿脚不方便,好在眼睛、耳朵还好使,也不是多么需要人伺候。”(婆婆即奶奶)
孙牧的奶奶听到孙母还在外面跟人说话,忍不住问孙牧道:“你妈在跟谁说话呢?”孙牧道:“是我的两个同学,都是北京人,暑假跟我过来耍的。”
“喊他们都进来耍嘛。”
2012年8月12日晚,在天汇酒店的包间里,三人一边吃菜喝酒一边叙旧谈今。
王胖子道:“当时,你奶奶的屋里满是草药的气味,亏得我和镜子竟然忍住了。”孙牧的奶奶当时躺在一张旧木床上,身上盖着破旧的灰色被子,一双手从手指到手臂都有点干枯了,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
欧阳镜和王胖子赶紧向老人家打招呼,老人家看似身体不好,精神却不错,竟然家长里短地与王胖子、欧阳镜聊了起来。
据孙牧的奶奶说,孙牧的爷爷年轻时曾经被抓过壮丁,去过北平,跑过上海,直到1945年才回到四川老家,娶了孙牧的奶奶。几十年开枝散叶,才算有了这一家子人。
孙牧很明显是不耐烦听这些的,找了个借口先溜了,欧阳镜和王胖子却想瞧瞧孙牧的奶奶到底是何许能人,听得那叫一个认真!
只是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怎么的,孙牧的奶奶讲一段旧社会的事儿,就扯上一段阴间阳界的事儿。反复数次之后,两人终于理解了她的意思:她讲的阴间阳界,全是道德约束下的社会——比如什么积德行善可以永享极乐啊、贪得无厌只会招致恶果云云,而她讲的旧社会也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
孙牧的爷爷死了已近十年,两人总不可能去找他求证吧。
无意贬损,只是欧阳镜确实不怎么相信这一套鬼神说。一来,道德时时变迁,她讲的道德和现在的道德在许多大方面上已经不同——比如性,那么所谓的阴间阳界是不是也要与时俱进呢?二来,纵然宇宙浩瀚辽阔,宇宙之神奇令最激进的神学家也瞠目结舌,但是欧阳镜宁愿像一些物理学家那样——纵然相信有神,也只相信那是个创世的神,而不是一个管理世界的神。
过去的鬼神观,是因为人类相信自己处于食物链的顶端,从而幻想或编造出来的人类的主人——这样可以使人心中安定——人就是这么奇怪;但是现代科学早已表明,病毒才处于食物链顶端,它们把人体作为生存和繁殖的工具。
大概听孙牧的奶奶唠叨了半个小时,孙母进屋来催促两人赶紧出去吃午饭,两人才终于松了口气。当晚,三人就睡在一间屋里,孙牧家屋少,只能这样安排。
事后,王胖子一直埋怨孙牧“坑”了他俩,孙牧却压低声音说道:“我奶奶以前不是这样子的,生病之后她好像变了一个人,整天就唠叨些有的没的。”
都说人能在大病中看到一些离奇的事件,也有人说,人在大病中看到的是幻象,更离谱的说法是:人看到的是另一个真实的、平行的宇宙、另一个自己过着另一种生活。
几年之后重聚,三人唠嗑起这个话题,仍是各执一端,不肯让步。
欧阳镜道:“中国古代早就有这种先例,很多人士大夫前半生追逐名利功业,中年时长病数年,病愈后就超脱世俗,遁入仙道佛门。”这种事情确实可以举出例子来,不过问题是孙牧的奶奶大字不识几个,而且老年得病,跟那些士大夫没多少共同点。
胖子都懒得去反驳欧阳镜,他只是笃定地说道:“依我看啊,牧娃子的奶奶肯定是得了妄想症,或者被那些狗屁倒灶的邪说迷了眼!牧娃子,你自己说说看,我说的对不对?”
自从听到孙牧的奶奶叫他牧娃子,两人也学会了这个。
孙牧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你们两个啊,果然是不学无术的典型。物理学家们早就提出过一个假设,我们的宇宙只是多个平行宇宙中的一个,我们偶尔可以通过一些特殊途径看到其他平行世界,对某地似曾相识的感觉就是因为其他世界的自己确实来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