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衍忧虑的“天时”果真被秦国君臣给利用的淋漓尽致,赢驷和几位重臣合议的结果已经很明了,针对六国攻秦,大军压境,他们利用隆冬年关这段时日同时办了两件大事:其一:秘密集结秦国内蓝田、灞水、骊山三座军营的精锐,又抽调大散关、武关和萧关的大部分驻军秘密开往东部的函谷关备战;其二,分化六国结盟,秘密派人携重金悄悄潜入楚、齐、燕三国,进行拆散六国合盟的活动。
两个措施既定,接下来就是文臣武将分工的问题。
集结军队,调兵遣将之事自然由国尉司马错牵头,西征将军魏冉辅助办理此事,这事倒是没有问题,可是分化六国的事情就人手紧缺来了。
派人前楚、齐、燕三国须同时进行,不能一个一个的去,那样时间上来不及,要知道六国攻秦在即,三国相对分散,而且距离秦国路途遥远,要是一个一个的去贿赂,少说也得三四个月,可是,要在隆冬年关内同时派人去楚、齐、燕三国,赢驷一时真想不到这么多合适的人选。出使楚国的人选自然是右相甘茂最为合适不过了,甘茂原本就是楚国的下蔡人,早年他在楚国就和楚国的贵族官吏多有多有来往,派去楚国算得上是轻车熟路,加上甘茂的杂家之学颇丰,善于笼络国君的欢心,赢驷对他很是放心。
出使齐国,赢驷把他最信任的王弟樗里疾用上了,这也是一个不二之选。樗里疾在六国的人脉很广,自打从武将转做文臣,樗里疾就不时的出使他国,几乎是秦王赢驷的特使专用代表,但凡六国之间有重大的事宜,樗里疾皆会出席到场,如此一来,他便和六国国君的重臣都有交情。其中齐国的丞相田婴就和他比较熟络,派他出使齐国,可以通过田婴直达齐宣王,凭借樗里疾的聪明睿智和灵活机变,离间齐国一点也不难。
但是,一想到派何人出使燕国,赢驷就犯难了。燕国与秦国除了前些年赢驷为了争取燕国这个远国的盟友,将自己的女儿栎阳公主嫁给了燕易王之外,其他时间,两国几乎没有任何交集。若是燕易王在世还好,偏偏燕易王在几年前就病逝了,如今继位为君的是燕王哙,此人乖戾,堂堂一国之君信奉黄老之学,讲求老子的无为而治,听说他还有禅让王位给子之的想法,赢驷一时难以琢磨这位国君的动向,派何人前往尤为慎重。
依赢驷内心的想法,派老乐池出使是最为稳妥的人选,可是老乐池毕竟是总领国政的开府丞相,国中大小事务每日离不开他操持,更何况老乐池年迈,又在不久前生了一场病,燕国地处北方苦寒之地,现下又是隆冬年关,赢驷仔细向想来,派老乐池去燕国确有不妥。
可是那又该派何人前往燕国呢?秦国朝堂不乏文臣武将,可是真正的肱骨幕僚扳一下手指头就可以数清楚除了老乐池、樗里疾、甘茂、司马错和新锐将领魏冉之外赢驷真想不出还有谁。
面对危局,人才匮乏,赢驷既感到无奈,又有一点点自责。他无奈的是,秦国素来被山东六国鄙夷为尚未开化的半农半牧之国,山东六国的才俊不愿意来秦国求官任职,纵然他的公父秦孝公在位时向山东六国广发《求贤令》,也只有少数的士子来秦国谋求官职。秦国被山东六国鄙夷的渊源已久,一时一刻也改变不了那些山东六国士子固有的陈腐之见;他自责的是自己即位就立马将乾坤大才商鞅车裂了,引来各国对他刻薄寡恩的批判,六国的士子策士就更不愿意来了,由于他车裂商鞅,寒了原本以商鞅为榜样的一帮能臣之心,所以秦孝公时期颇有将才的国尉车英和才华卓越的上大夫景监都辞官离他而去,归隐泉林了。可是不杀商鞅他何以立威?国人只知有商君不知有赢驷的局面不被打破,他何以立足?
想到这里,赢驷竟痛苦的流下了滚热的泪珠,要做一国之君须忍常人之不能忍,受常人之不能受。他为了完成公父并吞八荒囊括四海的遗志,注定只能做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这是秦国王室赢氏子孙的使命,也是他的宿命。
痛苦规痛苦,眼前的急事可是一刻也缓不得,必须尽快确定出使燕国的人选。一时智虑枯竭的赢驷,始终没有想出合适的人选来,疲惫不堪的他竟伏在书房大案上睡着了。
老内侍没有打搅赢驷休息,他生怕眼前的国君在隆冬的书房睡觉时感染风寒,就默默的在案边架起两座燎炉,又轻轻的给他披上一张狐裘。待赢驷醒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入夜时分。
赢驷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一觉醒来他顿觉精神舒爽,思路也变得开阔,他心想:既然自己不能想出合适的人选,何不去国相府问一下老相呢?说不定他会给出合适而中肯的建议。
想到这里,赢驷连忙召唤宦者令:“大监,随我去一趟国相府。”
“是。”宦者令应命后,随即便去安排了王车和随从侍卫。
不到半个时辰,王车便停在了国相府的正门,免去一些繁文缛节,赢驷没有让宦者报号通传,所以国相府上下并不知晓国君赢驷到了,亦没有人出来接驾。直到宦者令领着赢驷走到第二进的国政厅,老乐池的家老穆伯才慌忙前去老乐池的书房通传。
听到国君驾到,老乐池立刻放下手中的书简,杵着铁杖,一边朝第二进的国政厅走去,一边吩咐道:“快,通传府上的中庶子和四名少庶子,叫他们去国政听接驾。”
穆伯闻声而去。
不一会儿,乐毅和四名少庶子悉数赶到,老乐池领着他们到了国政厅,见赢驷已经在国政厅的相位大案旁的软席上坐定,便上前跪拜道:“大王驾临,臣未曾远迎,有失君臣之礼,请大王责罚”。乐毅见状,也和四名少庶子也跟着一道高呼:“请大王责罚。”
“是寡人特意不让大监通传的,为的就是不让老相劳师动众的前去府门前迎接寡人,还望老相莫要见怪才是。都起来吧。”赢驷一抬手,示意老乐池等在案前的侧座上坐定。
老乐池缓缓起身,深深一躬:“谢大王厚爱,臣何德何能让大王如此待我。”
须臾之间,老乐池和乐毅等在侧座上坐定,穆伯吩咐府上的仆人搬来几座燎炉,各自放在座几的旁边,侍女们端上来刚沏好的清茶。
“夜里叨扰,望老相体谅。”赢驷抿了一口热气腾腾的清茶,随即开了口。
“大王多礼了,不知大王此时来府有何要事相商?”
“确有一事要与老相商议,关于分化六国结盟一事,日前寡人定下了去楚国和齐国的人选,唯独这出使燕国的人选不能定夺,寡人想听听老相的意见。”
“哦,不知大王定下去楚国个齐国的人选是为何人?”
“右相甘茂出使楚国,寡人王弟樗里子出使齐国。”
“嗯,甘茂本为楚国下蔡人,与楚国贵胄世族多有交情,樗里疾和齐国丞相田婴素有交情,二人出使,楚、齐两国合纵联盟之意必然松动,臣以为大王此种安排最为合适。”
听得老乐池对赢驷做出的决定很是赞同,赢驷的脸上溢满了舒心的笑容,可是一想到还有派往燕国还没有着落,大笑之后,他又恢复了淡淡的神伤。
“老相觉得派何人去燕国合适?”赢驷再次问了一句。
“臣以为五大夫庸芮出使燕国较为合适。”老乐池沉稳应答。
“哦?愿闻其详。”赢驷感到一丝惊讶。
之前,赢驷思前想后,从来没有想到出使燕国可以让庸芮去,这也不能怪他,因为他即位之初,就是秦国的一帮老世族逼他诛杀商鞅。商鞅被车裂后,赢驷又调过头来对付那帮逼死商鞅的老世族,那一次他将老甘龙、杜挚等一干老世族一半多人诛杀在渭水边塞,一百多人被斩首,鲜血染红了半条渭水。从那以后,朝中的老世族官吏都噤若寒蝉,赢驷对他们的态度也十分冷淡,对这些老世族的官吏赢驷自有一套自己的用人法则:能用则用,尽量不用。老乐池对他提起庸芮,倒是让他想起那日在朝堂上庸芮公然反对魏冉出征义渠的事来。
赢驷心里纳闷:老相每次总是会提出出乎自己意外的意见或见解,但是又不得不折服老相的气节和深邃的智谋。
赢驷思忖间,老乐池侃侃道:“庸芮虽为秦国的贵族官吏,但此人有勇有谋,当此用人之际,大王若弃之不用,那庸芮亦只能成沧海遗珠了。大王如若一直不用此人,保不准此人会明珠暗投,到时候只会给秦国平添对手了。”
“庸芮之才寡人知晓,只是……重用庸芮,这样一来,秦国的那一干老世族又会趁势抬头,死灰复燃也。”赢驷难得坦诚了一回。
“大王可曾记得臣当初所言: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任人唯贤,若大王事事投鼠忌器,恕臣直言,秦国大业难成也。”
听得老乐池一番逆耳直言,赢驷顿时羞愧不已,作为一国之君,心胸狭隘,竟然顾虑到庸芮的出身而将有用之才弃之不用,他着实钦佩老乐池豁达的胸襟。
“老相之言,令赢驷茅塞顿开,寡人就依老相之意,明日寡人便派庸芮去燕国行事。”
赢驷一番话落,老乐池却似有忧色。
“老相在担心个甚?”赢驷问道。
“庸芮此人,智谋双绝,美中不足的是,脾气不好,出使燕国免不了要忍气吞声,臣担心他一个人前往,成事与否恐有变数。”
“依老相之言,当还需派一人与庸芮同行才稳妥。”赢驷听得老乐池这一番提醒,也警醒了起来。
赢驷思忖间瞟了一眼侧座上的乐毅,忽然想到乐毅那日在宣室殿面对他的校考沉稳对答的情形来。
“老相,那篇《吿秦国臣民书》可是出自老相的手笔?”
“《吿秦国臣民书》乃中庶子乐毅手笔,其立意亦与臣相符,便交由他草拟了。”
“寡人看那《吿秦国臣民书》立意鲜明,言简意赅,寥寥数百字,竟让恐慌的民众须臾间安定下来,可见中庶子遇事沉着冷静,寡人之意,由中庶子乐毅与庸芮一同前往燕国,老相以为如何?”
“大王,中庶子尚幼,恐不堪重托。”
“老相言重了,寡人但是觉得中庶子虽幼,可颇为沉稳,此去燕国也正好让他历练一番,老相就毋要推辞了。”
“这……”
赢驷站起身来,对乐毅道:“寡人欲派中庶子协同五大夫一同前往燕国,中庶子可否愿意?”
“谢大王,臣定当全力以赴!”乐毅站出来朝赢驷恭敬的一拱手。
“哈哈,老相后继有人也。”赢驷说罢,便离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