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的王宫内,赢驷阴沉着脸,在偏殿的寝室书房内走来走去。他一言不发,本来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老内侍却不敢冒然上前打搅他,只得命侍女将一遍又一遍的将案上的一顶肥羊炖和一碟葵菜热了又热。六国攻秦提前的消息早就通过黑冰台的罗网组织告知了赢驷,赢驷还没有从魏冉大败义渠的喜悦中缓过神来,又要忙着对付六国强敌,真是身心俱废。
赢驷此刻都想不通一个问题:山东六国间,相互攻伐多年,世代恩仇难解,前一年,他们之间还相互拼杀的不共戴天,怎么经过公孙衍一搅合,他们就同心结盟了呢?
确切说来,山东六国中也就魏国和秦国为了争夺河西之地而结怨颇深,其他五国和秦国的冲突都极为有限,其中远在东海之滨的齐国和北方的燕国和秦国都没有接壤,谈不上任何直接的冲突。秦国这些年虽然有大出头下的势头,可是真正细算下来,也就五六座城池,几百里土地,至于夺回魏国的河西之地,那不过是从魏国手里夺取了以往秦国的根基而已,因为河西之地从春秋时期开始就秦国的地盘,只是后来魏文侯任用李悝变法,魏国空前强大,吴起训练出强大的魏武卒,硬是从秦国手里把河西之地夺了去,将老秦人赶出函谷关,赢驷坚决认为,收复河西之地,不过是拿回本属于秦国的东西,说不上大出东进,与中原各国争雄。
相比之下,魏国凭着战国初期的余威多次功赵伐韩,打压同出三晋的赵国和韩国,齐国两次痛击魏国,使魏国的霸主地位消失殆尽,楚国进攻齐国,夺取齐国大片土地城池,这些才算得上战国之世的大争端。
六国这次果真能泯灭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结成同盟,共同对抗一个只不过收回河西故土,夺取周边国家几座关隘要塞的秦国么?赢驷压根就不相信他们会真的戮力同心,一致对抗秦国。
可是明对严峻的形势,纵然他再乐观,还是心里没底。一时间他在脑海里拼命的叩问上天:嬴驷啊嬴驷,六国合纵可是比当年公父在位时的六国分秦要严峻十倍不止啊,你当何以处之?当年的六国盟主是志大才疏的魏惠王,公父以柔克刚韬晦缩防才勉强度过险关,可这次的合约长是励精图治的楚威王之子楚怀王,实际筹划推行着是有“天下第一策士”之称的犀首公孙衍,这次联军的数目远远大于上一次六国分秦时的联军数目,总而言之,非上一次六国谋秦可比。你要如何应对?妥协退让么?若六国不依不饶趁势压来,岂非亡国之危?顽强硬抗么?六国军力远胜秦国数倍,秦国以以对六,只能自取其辱。
嬴驷再次感到了迷茫,再次感到自己的才疏智竭,铁青着脸连连长吁短叹,一时束手无策。
“来人,即刻召国相、国尉、左庶长、右相和太傅进宫,宣他们直接来寡人的书房,就说要议政。”赢驷召来老内侍吩咐道。
“是。”老内侍应命而出。
赢驷趁着老内侍召见群臣的间隙,吩咐侍女将刚热了一遍的肥羊炖和葵菜端上来。他坐在案几边上一边翻阅六国攻秦的斥候密报,一边吃着肥羊炖和葵菜。国君的晚膳只有这两样菜,放在山东六国是绝对不敢相信的,六国的国君们就算是眼下实力最弱的韩国,国君的晚膳也至少摆上十样八样摆上满满的一大案。可是就算只有简单的两个菜,相比于以往的秦国国君这已经算大有改善了,秦国之前的国君要想吃上一鼎肥羊炖,只有赶上重大朝会或是节日才能吃得上,寻常的晚膳都只有苦秦菜和羊肉羹。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老乐池、司马错、樗里疾、甘茂和老嬴虔都悉数来到嬴驷的书房,这时嬴驷早已吃完了晚膳坐在国君的大案旁等候他的幕僚们的到来。
“臣等参见大王!”老乐池、司马错、樗里疾和甘茂一并跪拜道,有老嬴虔杵着拐杖一副老态龙钟的贵胄架子站在四人的身后,他是一个唯一可以不用跪拜的臣子的老贵胄,因为他是嬴驷的公伯,不用跪拜是嬴驷特许的。
“都起来说话吧。”嬴驷一抬手,招呼大伙在各自的位子上坐定。
“今夜召尔等前来议政,是有一件紧急的政事要何尔等商议。”待五人落座后,嬴驷便缓缓开口了,他耐住焦躁的心情,等待幕僚们的主动发问。
“敢问大王,是何紧急的政事?”甘茂第一个开了口。
“尔等且看看再议吧。”嬴驷说罢,便让老内侍将斥候刚刚探听到的密报分五卷抄录的书简传给老乐池他们。
“老臣请战,愿为老秦人打完生平最后一仗,否则死不瞑目也!”老嬴虔看完第一个站起来发话,笃笃的青铜拐杖撞着地砖,铛铛作响,分明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
嬴驷瞟了一眼老嬴虔,但见老嬴虔带着面具无法看到他满脸的愤怒,但是一双深陷的眼睛却是冒着火光。嬴驷思忖片刻,吟吟一叹:“公伯若是在十年前有此请愿,嬴驷定当应允,可是岁数不饶人,公伯不失我老秦人的铮铮铁骨,嬴驷拜服,可是公伯年迈,嬴驷又怎忍心让公伯冒性命之忧前去应战呢?”
嬴驷其实也清楚,老嬴虔请战不并非是真心要去战场和山东六国的军队一决雌雄,老嬴虔刚才的一番慷慨激昂不过是一半做样子一半甜一下嘴,好让嬴驷对他刮目相看,不让嬴驷忽略了他这个公伯。
“臣司马错请战,若不能将六国联军一举击溃,司马错甘愿提头来见!”司马从座位上站了出来,亦是一副慷慨激昂的大将风范。
“国尉志节,当为我大秦楷模,对抗六国寡人还须多几个你这种有担当的猛将才是。”嬴驷对司马错的表现很是很是赞赏。
可是话音点落,嬴驷心里又隐隐担忧,因为一味硬抗终究不是上策,秦国的实力嬴驷自然清楚不过,但是考虑到六国的主将兵力、征战利器、粮草辎重等,一时让他难以下定硬抗到底的决心。
看着嬴驷半晌都没有发话,司马错只好默默的退回到座位上,司马错心里何尝不清楚六国的兵力远远大于秦国,只是他身为秦国的国慰,在这关键时刻,不能不站出来为国君分忧,纵然没有必胜的把握,但至少不能低了士气,让秦王寒心。
就在大伙沉默间,右相甘茂站了出来,“大王,依臣愚见,六国大军压境在即,可是还有时间斡旋。”甘茂故意把话说到一半。
“哦?右相之意,该如何斡旋?”嬴驷打起精神来问道。
“臣以为,可以像上次孝公分化六国谋秦的计策那样,这次也可以以重金贿赂那些不是真心结盟的诸侯,拆散六国,分化瓦解六国合纵。”甘茂故意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此次六国合纵,真心结盟对抗我大秦的只有魏、赵、韩这三个从晋国分出来的诸侯,其他如楚国、齐国和燕国不过是想借助六国攻秦,想在战败秦国后分得一杯羹罢了。”
“那依右相所言,是要重金贿赂这三国了?”
“正是,臣愿谢重金前往三国,在战前分化六国合盟,这么一来,秦国只需应付三晋,胜算就自然大了许多。”
甘茂话音刚落,老嬴虔就憋不住了,厉声喝斥道:“右相尽想着分化六国的歪点子,重金贿赂楚、齐、燕三国,丧志屈节,辱没我老秦人本色!”
司马错也跟着附议道:“大王,此举确有不妥,且不说秦国一下子要贿赂三国,就算贿赂一国那也得损耗国库钱粮无数,三国的重金实非小数目,纵然不惜重金贿赂,还不知道这三国接不接受秦国的美意呢?”
“也是啊。”嬴驷默默回道。
司马错接着道:“臣担心秦国在六国合纵之时老是以重金贿赂他国,且不说此举有辱国格,臣担心这样长此以往会增长六国的嚣张气焰,以后只要六国合纵,楚、齐、燕三国便知道秦国会花重金贿赂他们,那他们就每次都乐意附和着三晋一起对抗秦国了。此举弊端甚大,望大王三思。”
司马错的一番话不无道理,嬴驷一时不置可否。
见此情形,老乐池终于开口了:“臣以为该战还得战,该分化还得分化。”
嬴驷在臣下意见不一时,也只能听老乐池一番剖析了。
“此次六国攻秦绝不会像上一次那样未至函谷关便溃散,所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但此次六国谋秦实力雄厚,不分化瓦解,恐大秦将士不能与之抗衡,故而,还得重金分化,二者相兼,缺一不可,此所谓软硬兼施之道。”
嬴驷听完不由得点了点头,甘茂一听到老乐池也赞成他携重金贿赂三国的举措,不禁露出了隐隐笑意,可是司马错和老嬴虔就不乐意了。
老嬴虔忿忿道:“既然老相也支持重金分化楚、齐、燕三国,就不担心国尉的忧虑了么?”
司马错本来是要开口反问老乐池的,不想老嬴虔替他问了,所以一时没有发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老乐池如何“自圆其说”。
老乐池微微笑道:“二位不知道家有阴阳学说么?大凡事物皆逃不开变化,时而为阴,时而为阳,此所谓天道无常。六国之形势不会就此一尘不变,秦国的实力亦不会一直不见增长,六国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内部龃龉不断,此消彼长之间,时移世易,只要秦国度过了这次难关,何愁下次六国再次合作,只要秦国君臣上下一心,整军经武,励精图治,到下次便不必再花重金分化六国了,再说六国之间多有世仇,他们彼此内耗,说不定到时候不用秦国出兵,他们就乱着一团,自顾不暇了。”
老乐池的一番见解让司马错和老嬴虔不得不心悦诚服,二人皆拱手道:“老相之大器局,实在臣之上端,佩服佩服!”
樗里疾哈哈大笑:“哈哈,我就说嘛,大秦有我老相,国之大幸也!”
嬴驷连连点头称赞:“好,就依老相之言,软硬兼施。”
如此一来,君臣上下顿时划破了刚刚的沉静,嬴驷的书房里不时传出阵阵爽朗的大笑声,待老乐池几人从嬴驷的书房出来,夜已过半,五人皆上了轺车,嬴驷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的轺车辚辚使出王公,方才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