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32年七月的一天,中山王城——灵寿。
夕阳西斜,天边泛着彤红的霞光,苍莽的群山缓缓吞没在无边的暮色中。虽说刚过立秋,却丝毫感受不到夕阳余晖的残温,反而浸透着阵阵凉意。北风呼啸,寒气弥漫在整座弹丸小国的上空,稍显空旷寂凉。
夜幕降临,家家户户都在屋内掌了灯,一时间万家灯火通隆,给这座静谧夜幕下的北方小城平添了几分祥和。到了夜半时分,突然雷雨交加,风雨大作,白闪闪的电光划破了宁静漆黑的夜空,轰隆隆的滚雷震醒了沉浸在睡梦中的人们,被吓醒的他们个个都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脸惊愕地望着窗外。
说也奇怪,要是在南方,立秋过后再出现这种极端天气,那也见怪不怪,但是在北方,过了立秋再出现这种反常的气候却是极为罕见的,北方历来少雨,灵寿地处河西高原的东末端,自然干旱少雨,纵然是在夏季的老霖雨也下的淅淅沥沥,不过两日便放晴,不想今夜子时却大雨倾盆,着实叫人捉摸不透。
王城的东南坊是一片国中官宦世家的集聚地,上至中山国的王孙贵胄,下到朝中的将相吏员的府邸大多坐落于此。这里青石铺街,林木森森,街坊洁净规整,环境极为清净雅致。东南坊的西街尽头,一座六进庭院的府邸隐没在翳翳丛林中,远远看去很不起眼,然而近观可不得不叫人肃然生畏,肃然高悬的正门匾额上书“相国府”三字,据说题匾之人是中山国已故的国君中山桓公姬桓。府邸的主人是中山国权倾朝野的相国乐池。
相国府的仆人们此时在第二进的院落中进进出出,忙碌个不停。二进院的正厅,一位中年男子在厅内不停的来回走动,他一袭白衫长袍,手持一方刚刚刻完的书简,神色焦虑,愁眉紧锁,右手握着书简焦躁不安地拍打着胸脯,口中喃喃自语。
他是何人?为何半夜时分如此焦躁?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相国乐池的次子乐康,乐康之所以如此焦虑,那是因为此时此刻他的妻子正在正厅西边偏室的产房内临盆。
要说当时的一般人家,家里有个弄璋或玉胜之喜也不过是一件很寻常的的家事罢了,可是妻子这次临盆他却格外紧张,生怕妻子生产的过程再出差池。已近不惑之年的他至今膝下无子,说也蹊跷,自打妻子头一胎产下一名女婴之后,而后她每隔一两年便怀上一胎,而且胎胎都是男婴,可是这些男婴要么出生时死于难产,要么生下来活个十天半个月就夭折了,前几年那女婴无故患上咯血的恶疾不治而亡。这次是妻子第九次临盆,是凶是吉,眼下还福祸难料,怎能叫他不急?
稳婆是日落时分进的产房,而此时夜已过半,足足三个多时辰过去了,除了产房那头传来妻子撕心裂肺的嚎叫,却丝毫没有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如此情形怎能不叫乐康心急如焚。心乱如麻的乐康数次想直接闯入产房,陪妻子一起度过劫难,却都被女仆拦在门外。
正厅外,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似乎暗示着某种不详征兆,妻子进产房已经过去这么久,一点消息都没有,如果孩子还没有出来,不但婴儿有危险,就连妻子性命也堪忧,妻子本来就病体羸弱,折腾了这么久早就体力耗尽。想到这里,乐康再次急匆匆地朝产房疾步而去。
“老爷,不可啊,产室乃阴秽之所,男人万万不可擅自进入,否则大不吉利啊。”产房门外的女仆戚戚道,话音里透着些许央求,她拉住乐康宽大的袖袍,试图做最后的劝阻。
“给我让开,如若再晚,我夫人性命休矣!”乐康对着侍女咆哮道。
那侍女被眼前的情形给怔住了,一向温婉平和的老爷此时此刻仿佛变了一个人,她愣愣地望着乐康有些l狞厉的面目,眼神里浮现一丝犹豫。
其实,乐康生在那个时代,怎会不知道男人在女人生产时进入产房是莫大的忌讳,只是眼前的情形让他顾不上这些忌讳了。
乐康刚要强行夺门而入时,走廊的那一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铁仗撞击地砖时铛铛作响的声音,一位老者出现在乐康眼前。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父亲老乐池。
“老二,你连这么大的忌讳都要置之不顾了?男人擅自闯入产室,成何体统?这事要是传了出去那还了得?”老乐池的斥责之声很是沉重,这个既是一国的相帮(战国时期相国的称呼)又是这个家族的家相(一个家族的族长)的语气里总是透着森森威严。
“父亲,这么晚你还没睡?”乐康看了一眼眼前的父亲,不由得神色慌张,对着父亲深深一躬,试图为刚才的鲁莽之举辩解,于是接着回道:“父亲,儿臣并非不知这是莫大的忌讳,只是……”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老乐池打断了:“产室之内,你妻自有稳婆侍女等伺候临产,你堂堂男儿进去,且不说见血不吉,于母产无益。须知室内当清净,勿喧哗,人多喧浮,产母之心必惊。惊则心气虚怯……福祸依伏,一切皆有定数,你且宽心吧。”老乐池虽然年事已高,白发如霜,但声音却依然洪亮,铿锵有力,言语中无时不折射着这位掌握着军政大权者独有的威严,总让人听着听着便不寒而栗。
乐康从门口转过身来,跟在老乐池身后来到了正厅,面对父亲的斥责,他无可申辩,自知也不能做过多的辩驳。乐康虽然进入中年,在朝中也是一员官吏,官阶自然不可与父亲同日而语,在父亲面前,他仍然是乐池的儿子,在等级森严,伦理纲常中“父为子纲”的传统思想面前,他显然只有耐心聆听父亲教诲的份。他跟在父亲身后一言不发,气氛一时僵化,老乐池铁仗笃笃的掷地声偶尔被滚滚雷鸣吞没。
老乐池望着门外的瓢泼大雨,表情凝重,自打半夜被那第一声滚雷惊醒,他就再无睡意,在被家老(战国时期对管家的一般称呼)告之他次子的内房在临盆后匆忙赶了过来。他内心深处也在为产房内产母和胎儿的安危担心不已,只不过老成持重的他不会轻易表露他内心的担忧,他的表情永远是一副平静的神色。
父子俩,忧心忡忡,正在这时,产房的那头传来了婴儿呱呱的啼哭声。
“老爷,夫人生了,夫人生了!”绿衣侍女兴冲冲的从产房那头奔向正厅。她全然不知深夜里被惊扰的老乐池像一尊雕像一般伫立在正厅的正门前望着门外飘洒的大雨,猛然发觉,不禁为自己的冒失之举感到诚惶诚恐,一时手足无措,通红着脸,赧然低眉。
“太老爷,奴婢冒失,请太老爷责罚。”绿衣侍女低声道。
“罢了,今夜大喜,且饶恕你这一回,暂不计较。”老乐池缓缓道,一向对仆人管教甚严的他,这一次难得的宽容了一回。
“老二,快去看看吧。”乐池转过身吩咐道,他的表情没有了之前的严肃,语气也轻松了许多。
“是。”乐康回道,便疾步向产房走去。
进得产房,乐康来到卧榻边,只见卧榻上的妻子头发凌乱不堪,满脸浸润在汗水之中,整个人仿佛从水里刚捞上来一般,憔悴的面庞带着微笑。
“夫人,让你受苦了。”乐康关切地安慰道。
妻子虽说刚刚经历生死悠关,疲惫不堪的她嘴角还是挂着微笑,脸上溢满欣悦,经历四个时辰的折磨,她已经没有回话的力气了,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恭喜老爷,夫人为您生了一位小少主。”稳婆抱着裹在襁褓中的婴儿,欢喜地向乐康道贺。
乐康一时激动得老泪纵横,他抬了抬手,用绢帛拭去眼角浑浊的泪珠。
“好,好,你们也辛苦了,早些回房歇息去吧。”
这一次母子平安,让乐康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在那个时代,这算得上是老来得子,几经波折,终于让他有了儿子,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里,有了儿子就等于有了后,乐康仿佛一下子腰杆都挺直了许多,他怎能不欣喜万分,喜极而涕呢?
他接过襁褓中的婴儿,仔细端详了一番,这个粉嫩肉团,眼睛都没有睁开,却吐着舌头,虽然一直啼哭不止,但却煞是可爱。
沉浸在无比喜悦中的他忽然想起父亲还在正厅候着,和妻子耳语一番后,便抱着婴儿出了产房,来到了正厅。
“父亲,是一位少主。”
“好,太好了!”
乐康把婴儿抱过去凑近父亲,老乐池仔细打量着这个襁褓之中裹得严实的男婴,虽然只露出一个小小的头来,但五官却是可以看得很清楚。这男婴长的面宽鼻挺,天庭方阔,地宫圆融,浓眉大眼,颇有几分乐氏族人独有的英姿。
此时约莫过了二更天,奇怪的是,刚刚的狂风暴雨突然停了,而且,风卷云舒,月亮在云层中慢慢露了出来,一溜烟的功夫,竟然变成了一个月明星稀的后半夜。
老乐池对天象也有所涉猎,他在典籍中发现出现如此怪异气象只有在管仲出生时有过,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神秘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