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只怕那些人是看明了布雷进来的步法,绕过了机关,记住了路径,引大批人马进入,那梅花坞就危在旦夕了。
布雷见秦光熙面有忧色,又从他话语之中听得事态严重,不敢再有隐瞒,嗫嚅道:
“俺只是难得棋逢对手,一时打得高兴,又摆脱不了他们,又怕有负追风所托,只好进了暗道。谁知道这几个贼官兵身手恁的好,不但逼俺不得不鸣哨示警,竟然还追到了这里来。”
二人当下上岸,随幻桃入内见主人。布雷简短述说了如何将书信带给闵王,闵王如何坚决要自己回来保护主母,自己左右无事,一路缓缓而行,回来路上如何遇见晚行一步而无法摆脱跟踪的追风,说到追风将桶中孩子托付给自己,他只身引开敌人一节时,布雷突然一拍脑门,如梦初醒一般,急急追问道:
“追风再三嘱咐一定要我护那孩子周全,说是爷的意思,还道无论如何,好歹都要救他一命。当时情势紧迫,俺没来得及弄明白,这娃娃到底是谁?追风说他中了剧毒,现在怎样了?”
梅如曼听得布雷返回途中遇见追风一节就已觉疑虑,自己明明派追风誓死寸步不离地保护闵王,闵王到底有何重要差事派追风破誓执行?有何差事竟然让闵王连自身安危都要置之不顾?待得听到连四大护卫之首的追风都无法脱身时更觉不安,这差事到底关系何人何事,竟如此凶险?这孩子又跟这差事有何关系?跟闵王又有何关系?原以为孩子是布雷带来,他必然知道这孩子的来路底细,谁知他也是一脸茫然。这孩子,到底是谁?这孩子,到底是谁家的孩子?
木桶中那孩子现下仍昏迷不醒,浑身奇烫,如此寒天却大汗不断,怪道追风会将这孩子放于一桶冰水当中。屋里的炭盆早撤去换了许多冰进去,忆柳为他放了毒血,喂了三粒凝梅丹,才稍见起色。
且说这凝梅丹,制作过程极其繁琐复杂,用的珍奇罕见原料更是数以千计,不但身体虚弱之人服了能够迅速恢复如常,常人服了亦可强身健体,更妙的是,这小小凝梅丹竟是众多毒药的克星。
当时梅如曼出嫁之时,柔嘉贵妃圣眷正隆,梅如曼又是梅琅最宠爱的女儿,他深知宫中女人为了自身利益会不择手段,又听闻扶苏国后宫之中最善使毒,爱女之心,竟让梅琅将大魏国皇室特有的凝梅丹悉数作为陪嫁赐予女儿。
布雷见主母面有忧色,众人神色皆是惊疑不定,欲待再开口,这时听得秦光煕道:
“适才与布雷交手的几人,虽是官兵装束,武功却不像是‘鬼见愁’的路数,倒像是江湖高手。如果是,只怕这孩子和江湖中人有瓜葛。”
“着呀!这几个兔…贼官兵,手段架把式可不是古怪得很,与围困梅花坞的那帮官兵不像是一伙儿的,俺差点栽在他们手里。”布雷一向骂惯了,“兔崽子”差点儿出口,方想起当着主母面太不雅,连忙改口。
“这孩子所中之毒也绝非常毒。我自幼便入了宫廷,在扶苏二十多年也算见多识广,却从未遇见过如此古怪的毒药。”念桃看长卿服了药后沉沉睡下,看视了那孩子,方到堂中便听得大家的话语,便也把心中疑虑说了出来。
梅如曼听着众人的议论,心里纳罕:她贵为公主,一向长在深宫,年纪小时虽然仗着父王宠爱也常常溜出宫去,却因为护卫跟得紧,并无机会与江湖中人有甚瓜葛;之鼎自小被孝贤端慧皇后收为养子后就被寄予厚望,管教严苛,自立为太子后更是日日繁忙,更无可能得罪江湖中人……
梅如曼犹自不解,偶一低头,看见腰间系的那管碧色笛子,猛然醒悟:莫不是,莫不是云水涧林家出了甚么大事?上次之鼎返京时曾提到结识林廷赫一事,还特地嘱咐务必好好保管此笛,还说甚么见此笛如见他自己一般……之鼎的话、之鼎的音容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那是多久的事了?长久地仿佛一生一世,每一个和之鼎相处的细节,她都不曾忘记,因为,那是她最后一次见之鼎,有五年了吧。
记得那是泰元廿六年年初,先帝陆立谦圣体抱恙,之鼎接到她的家信便由滇南返京向病弱的父王请安,怎奈陆立谦受元皇后蛊惑,非但不赞太子孝心,反倒对太子一番训斥。在边关三年经历风霜征战,好容易回来,一颗热心却是骤冷,之鼎怏怏不乐地回到梅花坞中。平素他大半时间或研读兵法或忙于政务,偶有闲暇便是和自己切磋琴棋技艺,这次却一反常态,整日里只是弹琴吹笛品茶下棋,绝口不提正事。
那日,宫里传来消息,说皇上身体康复,他甚是高兴。她清楚地记得,那日的梅花也如今日这般开得正艳,也是一场大雪刚过,她抚琴,他吹笛,念桃在红梅树下翩翩起舞……后来,他饮了些酒,她在侧作陪,虽然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一切如常,她却从他的眉宇间读出了他的心事,他深深的愁和苦,他的担忧,他的不安。也许是借酒浇愁愁更愁,酒不醉人人自醉,他们并没有喝太多,却都醉了……
就是在那场醉酒后,一向不大热衷女色的之鼎,稀里糊涂地宠幸了念桃。及至酒醒,他对自己更是加倍温存体贴,也再不提念桃之事。在梅花坞耽了两月有余,他才不得不动身前往滇南。在启程前,他送她这管笛子,还说起这管笛子的来历:
元皇后日日进谗言于国君前诋毁太子,他为避祸,于泰元廿三年上罪己疏,自请带兵戍守边疆滇南,并主动请封太子府,将一应家眷均安置在了梅花坞。
就在他赶赴滇南途中,一日素服出行,路经云水涧,偶遇江湖中人——云水涧涧主林廷赫,两人以乐律相交,互引为知己,畅谈三天三夜依然不倦,怎奈各有要务羁绊,不得不道别。
临行前,林廷赫道:
“汉末蔡邕所制名器有二,天下之人皆以为蔡邕被司徒王允杀害后两物俱毁,今兄所抚为焦尾琴,弟忝藏柯亭笛,谁也料想不到此等重器竟仍存于世,更能在此相聚,实乃大幸!
实不相瞒,小弟岳父酷好古器乐律,耗尽大半生心血搜寻无数古玩字画,独独焦尾琴念而未得,他老人家仙逝前传于小弟此笛,曾嘱咐小弟,道若小弟知晓焦尾琴下落,必要使两物成双。
天幸小弟得蒙结识兄长,深有高山流水之感,就以此笛相赠,一来圆他老人家夙愿,二来小弟虽不敢自比伯牙子期,却欲效古之遗风,待得下次与兄长相见,以乐会友,岂不美哉?望兄长切勿推辞。”
他忙回道:
“你我兄弟既有缘得见,他日定有重逢之时,若天不见怜,相聚无期,你我子孙亦必有相会之日,届时两物依旧成双,更何况'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今既蒙贤弟雅赠柯亭笛,为兄便恳请贤弟纳下此琴。此番不但能一了贵岳父遗愿,亦不辜负你我相识相知一场。贤弟若不允,为兄实不敢受。”
两人交换琴笛,相视大笑,遂各奔东西。
现而今一点点记起来,她忽而又想起一事,忙道:
“忆柳…咳咳…快去看看那孩子项上…咳咳…是否挂有一尊羊脂玉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