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树木最是枝繁叶茂,酷暑却叫人觉着很躁。黑衣的女子在高墙里的树荫下站了很久,一动不动的,仿佛要与这庭院融作一体,她的年纪还很轻,正是碧玉年华。
“既然来了,又为什么不来见我呢?”屋里传出一声叹息,浅浅的忧伤被微风裹挟着,打破了这蝉鸣声中的寂静。女子终于迈步走进屋去。
“有事么?”姬正扬伫立在窗前,笑了笑,“你通常是不会主动来找我的呢,霎。”
“莫小姐她……”
“我听说了,这样也好。”姬正扬打断她。
“可是,姬王你……”
“不必多说了,”他摇摇头,“鸣镝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君虹和亲过去未必就不是个好的归宿。”
“但他终究是个胡人啊,而且莫小姐她……”霎说着便有些激动,但终于没说下去,只是陷入了沉默。
“你还不知道我么,”不知过了多久,姬正扬才开口,“君虹是个好姑娘,但是我和她之间其实一直是没可能的。从前兵荒马乱,我只想着带兵打仗,破敌千里,却从来没能静下心来看看身边的战场;其实这帝国内部的战争,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却远远比战场上要凶险得多啊。这种时候,又有什么儿女情长可言呢?”
“你真的就不在乎?”
“但凡有所得,就必然会有所失;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失去太多了,你还叫我姬王,可我已经不是王了,我只是这侯府中的一个犯人罢了。”姬正扬摆摆手,“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我对你说的话么?”
记不记得?又怎么可能会忘了呢?
那时天下初定,年轻的冀州世子接替病逝的老父为王,同时皇帝也下发诏令赐婚,年仅二八的公主将会成为冀州王妃,帝国新贵们争相庆贺,刚被封为楚王的姬正扬还没来得及赶赴封地,也便重回冀州相庆。婚宴上好不热闹,而此时的姬正扬却没有半点喜悦之情,他离开酒席,在王府的假山下坐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很快就要入夜了。这时却听得耳边响起个清脆的嗓音。
“你也不开心么?”她问。
姬正扬转头只看见个豆蔻少女,觉着很是有趣,“还好吧,”他答,“你不开心?”
“对啊,可难过了。”少女在他身边坐下。
“公主大婚,全天下都很开心呢。”他说,“你一个小孩子家,有什么好难过的?”
“公主大婚、公主大婚,公主有什么好的?”她气鼓鼓的。
“公主当然好啦,公主可是皇帝的女儿,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姬正扬笑了。
“可是,她长得也不够漂亮,人也不够聪明,就只是因为她是皇帝的女儿,就可以得到一切了么?”
“得到一切?她得到什么了呢?”
“所有人都喜欢她,她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甚至表哥也只能娶她。”她很不服气。
“哦?你是赵敖的表妹?”
“是啊,表哥真傻,娶了那么个蠢女人还乐呵呵的。”
姬正扬忍不住笑出声来,“公主殿下也没那么不堪吧?”
她也跟着笑笑,有些不好意思,“是没那么严重啦,但是,总觉着她是配不上表哥的。”
“也怪不得她啊,自幼就在乡下长大,也没有父亲照顾,没工夫读书,没见过世面,所以会粗野一点,或许还天生就笨笨的,但是这也什么不好吧。”他安慰她。
“你这么说也没错吧,”她叹气,“但是,她就是不够好啊。”
“是啊,”他看着她,“你呢,比她漂亮,比她聪明,如果你才是公主,那么你一定就是这世间最有魅力的女孩了。”他又摇摇头,“可惜,你又偏偏不是啊。”
“所以,公主的身份就那么重要喽?”她抬起头来,盯着他看。
“看你想要的是什么了,”他回答,“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她不是公主,或许她还像你说的一样不够聪明,可是在我心里,她就是最好的,哪怕用尽我的一切,只换来她对我再笑一笑,我也觉得很愿意。”
“哦?然后呢?”
“后来我们就分开了,我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她嫁了人,再后来我们变成了敌人。”他忍不住闭上了双眼,“我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离开她或许也未尝不是为了她啊,我真的很想有一天可以骑着白马,回到她身边,把她配得上的一切都献给她。但是我错了,并不是所有事都能如你所愿,或许这就是必要的代价吧。”
她睁大了眼睛,“后来呢?后来又怎么样了?”
“后来怎么样就不重要了,”他吸了吸鼻子,重又睁眼,“重要的是接下来,我们会怎么做啊。你的表哥本来就是冀州王了,现在又成了亲、当了驸马,你准备怎么办呢?”
“我?我也不知道,只是有点难过。”
“嗯,我也很难过啊,但是,既然生活还在继续,就还有很多值得我们去努力东西啊,”他露出一种释然、悲伤却又决绝的微笑,“有些人已经不在了,但是我还爱她,而那些已经做了的事,我也还想再继续下去。”他站起身来,“明天我就要启程去武陵城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告诉我你的名字啊。”
“我叫阿霎。”她说,“你去那儿干什么?”
“我叫姬正扬,”他大笑着走远,“东南六郡是我的封地,有机会的话,可以去那里找我。”
霎看着他,和那年相比,姬正扬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更多得穿起了粗布衫而不是从前的锦衣,唯有眼神里那种浅浅的悲伤变得越来越浓。“我怎么会忘呢?”她说,“我当时也确实挺惊奇的,帝国军队的最高统帅,居然是个那么年轻那么随意还那么忧郁的人。”
“朝堂上的那些东西,说起来也复杂,其实也不算太难懂。”他说,“皇帝陛下和莫家之间的分歧想必你也早有耳闻了。既然身处于这局棋当中,那么谁也不能置身事外。从前的冀州王赵景本是我九野军昊天大将,是皇帝陛下的亲信;而赵敖却娶了公主,乃是国戚,更何况陛下在公主还年幼时便离了家,公主必然也是倾向于母家的;所以那年的婚事,其实也是皇后的一招秒棋啊。如今这朝中,大部分重臣都与莫家有旧,而一心忠于皇帝陛下的,要么就见识太短,要么就不受信任,皇帝想方设法削弱莫家,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君虹对我或许有些情谊,但是陛下原本就对我不信任了,又怎么可能会愿意我与莫家结亲呢?”
“可是,这样一来,莫小姐她就太可怜了。”
“怎么会呢?鸣镝单于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都不了解,就像你的表哥,当年也不了解公主,但是现在看来,不也过得很好吗?更何况,我又能怎么样呢?或许要向皇后表露忠心,求他们把君虹嫁给我?你莫忘记,我乃是九野军钧天总督。”他昂起头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拜将台,又或者是舞阳城中的分兵点将,九野军八部摇旗呐喊,而他也终于开始亲自统兵,率领九野精锐北上东进,开始了一匡天下的霸业。
可是也早已经没有九野军了啊!她想这么回应他,但终于还是没有,只是沉默着站在他的身边。
“霎,你难道觉得我做的不对吗?”他却忍不住又问。
“我也不知道,或许你只是没那么在乎吧。”她说,“你说过,这些都只是必要的代价。”
“我第一次见到君虹的时候,是在离开东海去往西川的路上,”他说起往事来,“那时候她的年纪比你现在也大不了太多,跟着父母也要进西川去,她说话很急,总是兴冲冲的。我赶了很久的路,困倦的很,听着她说来说去,居然就睡着了,还把头枕在莫无涯大人的肩膀上,真是不好意思。真要说起来,莫大人对我也是有知遇之恩的;不过他很有心计,并不将我收入麾下,甚至对任何人都绝口不提我与他相识的旧事,直到后来,我即使成了陛下座下最重要的将军,也决然不曾有过半点恩将仇报,可惜他去世的太早,很多事情都没来得及实现,如今他不在了,很多东西都已经失控了;不过我的志向从来不在于朝堂里的权力暗斗,你也是知道的。”
“所以你才会被他们设计暗算了啊。”她叹气。
“是啊,”他说,“不过也没关系,只要再一直坚持下去,又有什么东西能阻挡我呢?青州城不再是我的,东南六郡也不再是我的,更不必说西川和关中了,这些从来都不是我的。可是呢,这天下,永远都还在我胸中。”
微风袭来,他的头发散乱,衣袂轻轻摆动着;这一幕在很久以后,仍然时不时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那个一身粗布衫的王侯,被幽禁在小小的宅院里,仿佛一无所有,却依然是睥睨天下。当然还有几年后的那个黄昏,他独自一人去往皇宫,临走之前托付她将几卷兵书手稿带给一位青冀间的隐士,又将自己随身多年的钧天剑赠与她;他们都对将要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却又偏偏像是早有预感般,做好了最粗浅无力的应对措施,所有雄心勃勃的努力终于在一场冷森森的暗杀中不了了之;而正是那一天,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才真正走进到他的内心世界里,明白了他所说的一切;也恰恰是她在那一天暗自做下的决定,终于在这世间掀起了从来没人敢想象的巨浪。
“这个世界永远是这样,纵使你得到了苦苦追寻的一切,要付出的代价也总是比你所能承受的远远要多。”他早已对她这般描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