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长安城里大雪纷飞。
长信殿华贵的龙椅上铺着虎皮,斜倚在上的白王孙看起来很有些醉意,不知在此自酌自饮了多久;看见姬正扬走进殿来,他完全不顾身份大叫起来:“已经等你很久啦;快来个人,替姬侯也铺张椅子,再多来几壶酒,炉子里也得添点炭。”
“找我有事啊?”姬正扬一屁股坐上刚铺好兽皮的椅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烤起火来。
“嘿嘿嘿,”白王孙笑起来,“没大没小,找你喝杯酒都不行?”
“也行吧。”姬正扬举杯一饮而尽。
“听说你前两天去老宋府上了。”白王孙瞥他一眼,似笑非笑。
“对啊,”姬正扬放下酒杯,却忍不住笑了,“如今我倒也只能与此辈中人同列了呢,真是奇耻大辱。”
“唔,继续说。”皇帝给他倒上酒,点头示意。
“还有啥说的,三叩九拜,你还能没个眼线么?都是做给你看的,他们是真想弄死我呢。”他摇摇头。
“夏平成造反了。”皇帝盯着太平侯,蓦地肃然起来,“你说,会不会跟他们有关系?”
“应该不会吧,”他皱起眉头,“所以说,你没事去惹他干什么?”
“我他妈是皇帝,什么叫惹他?”他吼起来。
“行行行,”太平侯摆摆手,举杯又是一饮而尽,慢条斯理地说道,“夏平成比我还要小一岁,当年与其说是投奔莫家,不如说是因为太年轻而找个靠山,如今莫老大没了,他却已经羽翼丰满,本来就一定会有些小心思,你倒好,立马找事情探他,他心里一虚,自然一不做二不休喽。”
“也有道理,”皇帝点头,“过几天我准备领兵出发了,你跟我一起去啊?”
“才不去嘞,我最近有点感冒,”姬正扬没好气,“而且我反正被你弄得也只有等死了,何必再给自己添麻烦。”
“你啊,”白王孙叹口气暗想,“其实是等我死啊。”良久,他举杯,“还是再喝杯酒吧,这些和以前一样的日子,恐怕不会多了。”当然,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这其实已经是他最后一次和姬正扬在一起喝酒了,姬正扬的人生比他所想及的还要更早划上句点,对此也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感到悲伤——或许都有些吧。
事实上,从见到姬正扬的第一天起,白王孙就有些排斥他;那时候白王孙已然年过半百,而姬正扬还不满二十五岁,年轻却老成,话很少很斯文,总是一派贵族作风。他们是很不一样的两类人,却又总能在对方身上瞥见自己的影子。五十岁的白王孙在十几年前还是个地痞流氓,整日带着一帮酒肉兄弟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然而机遇来的确实得天独厚,短短十余年间就自成一派势力,终于侯霸一方,甚至于率先领军入关的他还可以称得上是旧帝国直接的覆灭者,而如果依照着当初的承诺,他理当受封关中王,只可惜他与革命军中的旧贵族素来不和,加上凌无宇的快速崛起,终于还是被挤进了西川山地。二十五岁的姬正扬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后生小子,甚至还有点儿腼腆内向,胸有大志却不善于和人交往,他出生小贵族家,是东海军凌大将军军中的嫡系子弟,在战争中也算有些战功,但毕竟还只是籍籍无名,人们听到他的名字最多只会联想到他是凌将军和曹先生众多弟子中的一个,而他也终于难以忍受晃晃度日无所作为的处境,终于选择独闯西川。第一眼看到姬正扬的时候,白王孙只觉得很是烦躁,他忍不住联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纵然两者之间实在找不出什么共同点;但是谁不想建功立业纵横天下呢?即使还是在乡下的小酒馆里喝醉酒说着粗话的时候,白王孙内心也有着这样的渴望,但是他一直只是个一无所长的废物,没读过书,也不懂外面的世界,所以只能终日浑浑噩噩在酒色中埋藏自己;而在姬正扬的身上,他分明也看见了那种同样的野心,但姬正扬却与少年时的自己完全不同,他受过贵族才能有的教育,而且消化甚至超越了这种教育本身,带着一种蔑视一切的眼神,在逆流中始终坚持故我,孤绝得像是这世间的一切都不足以令他动摇,叫人觉着一旦有了个机会,他便可以一飞冲天君临天下——这又是凭什么?他明明也只是个无名小卒,只是军中一个守粮小吏,明明就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样不名一文!愤怒与不安一下子涌上心头,只想叫对方立马消失在眼前。
白王孙晃晃脑袋另自己清醒,大概自己是真的老了吧,才会这样沉浸在往事里难以自拔;他看着身畔的姬正扬,正当壮年的姬正扬,只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了当年的热血——但愿还可以控制得住他吧。
姬正扬有些随意地坐在火炉前,也忍不住回忆起从前的事情来,或许人在无奈与忧愁中才最容易怀旧。他想起来自己第一次与皇帝见面的场景——虽然自己还在东海军中时他们就已擦肩而过了很多次,但那天实在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还只是西川王的白王孙举止很是轻浮,对自己也是爱理不理的样子,让他很有些委屈,很快就告退离开了;而见面后的第二天,谭问大人就带来了消息,西川王准备整顿部队,如他所建议的那样重组为九野军,并且任命他做总督,还要在军中布置高台迎他上位。这简直是极高的荣耀了;他觉得有些看不透白王孙,只觉着对方狂放粗鄙,行为也极难预测。此后,白王孙几乎是全盘采纳他的计策,甚至还经常邀他一同喝酒吃饭,两人的关系越来越近,但是白王孙从来不给他实权领军,也不会告知他事态发展的细节,姬正扬知道西川王其实一直都没有信任过自己;再到后来,白王孙合各国五十六万联军围袭东海城,却被凌无宇三万铁骑杀得大败而散,几乎命丧,姬正扬终于找到了一展才华的机会——编整残军,在舞阳城外与来势汹汹的楚骑追兵一战,这也是他第一次与凌无宇的正面对决,谁也没有赢,但却也正是这场阻击战,拉开了凌无宇将来一败涂地的序幕。
“姬正扬,”凌无宇骑着乌骓马,乱军中只是随意地笑了笑。“很久不见了。”
“是有几年了,”姬正扬点头,却有些笑不出来,“不好意思了,会这样相见。但是今天我不会再让你的军队前进了。”
“未必吧,”凌无宇依旧笑得从容,剑在腰间,长枪在手,仿佛这世间没什么能挡住他的东西。姬正扬也拔出了宝剑。
“八荒破军,九野正扬,”凌无宇看着他手中那把光彩熠熠的长剑,剑脊的铭文古朴有力,他有些诧异,“从前你是剑不离身的,可现在你却换了一把剑。”
“此剑名曰均天,”姬正扬握紧了玉柄应道,“集旧帝国最好的工匠,铸剑七七四十九天,乃是西川王所赠。”
“帝国?你想要的是帝国吗?白王孙给了你什么?居然可以让你为了他那样的人卖命?”
“我没为他卖命;他只是给我机会,征服天下的机会。”
“天下是早已是我们的天下,旧帝国早已覆灭,”凌无宇放声狂笑,“你却还要打天下献给他?”
“我们的天下?”姬正扬也笑了,“或许吧;你倒是一点没变,只是我不在乎天下是谁的天下,我只做我能做的事,从来都是这样;你也是知道我的。”
“好,那就看看你挡不挡得住我。”
“论武功我不如你,论勇武我的军队也不如你的。”姬正扬摇头,“但是,如今你的军势已老,千里追击白王孙,却每每被他逃出掌心,你虽接连大胜,毕竟只是孤军,沿途各郡如今仍在西川掌控,你现在不仅追不死白王孙,如若再等西川军重整,只怕就是瓮中之鳖了。纵使你今天能杀了我,也不过白费时机,反而耽误大势。恐怕这些你都要比我清楚吧。”
凌无宇沉默了,良久,忽而道:“看来你我之间必有一战了。”
“对,”姬正扬点头,“必有一战,但却还不是今天。回去收复你的江山吧,我也还有别的事要做呢。”他扬起头,望向了远方,是啊,属于他的战争今天才刚刚开始。
“那么,后会有期了。”凌无宇没在多说什么,只是引马回身,下令撤军。
姬正扬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而有些感伤,从三千子弟兵东渡到如今却已是兵戎相见;其实他从来都不想与任何人为敌的,更别说是自幼熟识的这群同窗好友了;但是,这一切似乎已经不可避免了,为了这一天,他准备了那么久,又放弃了那么多——势在必行;接下来,就是北上东进,兼并诸侯了,姬正扬的心中早已织就了一张细密的战略网,所有事都只用按部就班,在这战争打响之前,当姬正扬踏上西川王搭起的高台的那一刻起,天下便已然可定,凌无宇早已经一败涂地。
登台,那是怎样荣耀的一天啊,十万大军布阵迎接自己新任的统帅,鼓手扬起鼓槌,鼓声舒缓却有力,琴与瑟也奏出声来,歌女翩翩起舞,而在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处,姬正扬手扶长剑的玉柄,一步步踏上点将高台。不服气的人有很多,但是那一刻却没人敢做声,庄严肃穆的场面震撼着所有人,天有九野,雄心万丈的西川九野军在这一天正式成立,战争即将重响,暗度陈仓一鸣惊人,天选之子将带领天降之师向天下人证明一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的勇士终将东渡还乡,失去了的一切都要一点一点夺回来!
想到这里姬正扬觉着有些醉了,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回忆更加醉人。他抬眼看向白王孙,皇帝也正眯着眼看他,俩人心有灵犀般对视一笑,又都摇了摇头举杯饮酒。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嘛——他们各自在心里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