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灵驱马全速前行,行了一天,渐渐接近齐国与故赵国的边境。果不出所料,在这里发现了秦兵行军的痕迹。前几天刚下过雨,马迹车辙都很清晰,观其朝向,竟毫无北上的趋势,一路向西,像是直冲齐国而去。绛灵出口抱怨道:“真不知道秦王怎么想的,墨家得罪了他直接去找燕国算账啊!怎么尽攻打韩国齐国这些不相干的国家。你说,他是不是糊涂呀!”
马儿“咴咴”叫着,似是回应。
突然,前面草丛中伸出来一只青灰色的手。一个老人的声音叫道:“姑娘请留步,老朽有一事相求。”绛灵没看清,便一鞭子下去,叫道:“什么鬼,竟然白天都敢出来啊!”手中一紧,鞭尾被抓住了,那鬼手掌不痛吗?定睛一看,那竟是用青铜做的机关手。
稍后,绛灵看到了压倒一大片蒿草的机关兽“朱雀”,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又掂了掂来人携带的青绿竹筒,听到咕噜咕噜的水声,与自己身上的那枚浑无二致,便放松了警戒。这种竹筒是专门秘密传信用的,如果不按特定的步骤打开,里面的装的浓墨会污染帛书。她把密函还给眼前须发皆白的老人,一来一往,眉眼之间已全是笑意。虽然不便查看信的内容,但至此已明白荀先生出使告捷,此时见到这位陌生的老先生,便如同得到从天而降的好消息,如何不喜?道:“原来如此。是燕国墨家的朋友吧,方才冒犯了,对不住。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那人用机关手捋了一把胡子,讲:“我姓班。”
“原来是班大师,幸会,幸会!小女子名唤绛灵。大师有何事相托?只要于公务无碍,我一定倾力相助。”
“我想借你的马。”
绛灵事先猜到了,道:“我们同路,正好同行一程。大师,请。”
“不,我说是借马,请把你那四匹马借我一用。”
“啊?”绛灵惊讶地叫了出来。她手中,不多不少,正好四匹马。
一会儿,绛灵的惊叫再也停不下来。伴随着马蹄整齐的踏地声,草叶四飞,庞大的机关兽被拖曳着极速向前。与绛灵的恐慌成鲜明对比的是,班老头神色如常,双手熟练地把弄着操纵杆。朱雀双翅摆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节奏越来越快。
“不好,前面有一条河!”绛灵要比半老头高出些许,坐在后面,从肩头看到了前面草丛中掩映的粼粼水光。前面的马显然也看到了,发出恐惧的嘶鸣,要不是身前绑了一根辕木,早已四散奔逃。
“坐稳了!”班老头回头呼喝一声,一鞭打向事先留出的活扣。活扣在巧妙的使力下解开,缰绳随之松开,辕木落下。马一惊,发觉束缚的力量消失,便各自朝逃生路线散去。朱雀此时速度非常快,要转向已来不及,直直冲向河心。绛灵一声惊叫,捂住了眼睛。这一捂,她便错过了极为精彩的场景,班大师的机关手看起来不甚轻便,动作却毫不拖泥带水,一个漂亮的扭扳,朱雀翅膀在水面上一拍,再右手用力一扭改变方向,朱雀掠过水面,和一群惊起的水鸟一起刺入空中。绛灵只感觉头顶哗哗泼下一捧水,再看时触目皆是一片空碧。不由得叹道:“好厉害,我居然在天上飞……这还是头一遭呢……”声音一时有点哽咽。班老头得意得胡子都翘起来了,说:“到此小老儿的晦气算是到头了,好风逢快马,真乃天助啊。”
一语提醒了绛灵,急忙趴下:“啊,我的马……”
“放心,下面是荒原,饿不死的。你不也是去齐国的信使吗?遇上我算你运气好,乘着这一阵西风,包你早到两天!”
“你要我一个人走?我可是伤者!”
“那又怎样?”
“我会死的。”
“那与我何干?告诉你,我没有跟你抢马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姜允气得涨红了脸。大小姐脾气上来,冲动地声讨了一句:“你真不是什么好人。”
“彼此彼此。”邹已回敬道。令她怒火更盛的是,他居然还在笑。“我们之间的账已经两清了。我不会因为你有伤就可怜你。熟悉我的规则吧。你需要更重的筹码。”
姜允当时没有意识到这正是成长的开始。小孩子生来意识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尤其是允儿这种生活优越的孩子,童年一直处于众星拱月般的呵护中,很难接受别人忽略自己的重要性。她模模糊糊想到爷爷所训的教义“星轨无心,各行其是。”似乎理解了其中含义。当一个人意识到所有人不是围住自己转时,他就开始摆脱幼稚了。
“我还有什么?”意识到发脾气不顶用,姜允也就馁了,可怜巴巴地掰着指头。家人护持,她又涉世未深,第一次见面就把底牌抖得一干二净。长经验是一定的,放在此时却没有什么作用。
“唉,我只有占星术知识了。它的内外法门精妙绝伦,世间万物囊括其中。可偏偏遇上你这个不识货的武夫。”
“世间万物?”邹已猛然惊起。抬头看到满天星辰琳琅填列,盈盈欲滴。北斗七星分段式迅速在脑内过了一遍:
“天枢者,分阴阳,识五行,乩卜草筮;
天璇者,执司南,开四象,投筹问途;
天玑者,观宸轨,察三垣,睥睨天罡;
天權者,致休冥,离景限,妙尽璇玑;
玉衡者,画绪印,幻今昔,手结千化;
开阳者,启正纲,复归一,游心万端;
摇光者,断捭阖,破九荒,移星换月。”
“太好了,第三阶段就可观星断命,不算太高,赤脚丫头出身不低,很可能已经到了这个段位。”他向姜允瞥了一眼,克制住内心的激动,尽量平静的发问:“你是几阶占星师?”
“怎么了?”
“回答我的问题。”
“不行,先说你的目的。”允儿这次学会了,牢牢抓住底牌。
“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邹已说到“一个人”时声音已止不住颤抖,这次没有打住,一口气说下来:“我可以带你走,保证你的安全,只要你能……”
“我不能。”姜允干脆地打断,“我只是天枢一阶,做不了那么精密的算法。”
“你怎么能这么弱?难道不会感到羞愧吗?”
允儿缩了一下,似是碰到了伤口。背过身,不再理会邹已。
邹已冷静下来,脑中已有了新的计划。他通过交流发现姜允知晓的东西相当多,看来至少是个外门弟子,虽然她本身实力不强,但一定会有实力较强的亲眷。如果他一路护送姜允回家,她的亲人感恩,必会有所回报,届时,就可以提出要求……
邹已正想着,突然听到背过身的姜允轻轻地说:“你走吧。”声音很是哀婉。邹已本想告诉她自己改变主意了,这么一来却先把话吞回肚子里,心想:到底是女孩,表面硬气,现在怕是已快哭了吧。等我逗逗她,看她不开口求我。主意一定,便也软着声音说:“你想我留下还不容易?何苦玩这欲擒故纵之计。”
姜允转过来,神态有几分讶异,说:“你不是要走吗?”
“我……”邹已心想,装的倒挺像。说:“我可以不走的,就看你了。”
“反正我是要死的人了,你不走,那只好给我陪葬咯。”允儿语气如常,补了一句:“我听到有秦兵朝这边来了。”
“见鬼!”直到这时邹已才反应过来。风系耳力非常,姜允察觉到危险,意识到她躲不过,便提醒自己离开。那点哀婉不是委屈,是认命啊。邹已几脚踩灭了篝火,把干粮小包捞到手里,背起姜允。身后的草丛中出现火把的光亮,非常近。邹已咬咬牙,一刀砍断马缰,在马屁股上用力锤了一拳。在马嘶鸣着跑过芦苇丛时,向另一个方向夺路狂奔。
白日里魏军战败向西退去,据守城池。秦军在得胜的沙场驻军修整,收拾残局。那些人即是秦兵的斥候,在军队安营扎寨后,打着火把四处巡逻。
邹已本以为放走马匹引开注意就安全了,刚跑出几步,却又迎面撞见几个打着火把的斥候。秦兵派出的不止一队。后面弓箭嗖嗖几声,战马倒地,有人大喊:“抓住了!”邹已慌不择路,一矮身,又钻进灌木丛里。不料,一脚踏空,滚进了一个深坑。“哎呦”。
“别出声!”两人同时喝道,一时都愣了。那“哎呦”的呻吟在哪儿传出来的?
头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两队人马相遇,火光照得四周亮如白昼。邹已看清坑里还卧着一个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扯了一把草塞进他嘴里。上面人乱糟糟嚷着:“只有一匹马……人呢?别放跑了……”两个孩子蜷在灌木丛狭小的阴影里,都清晰地看到彼此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邹已手中的刀刃抵在地上那人的咽喉处,防止他剧烈动弹。姜允轻轻摇头,指了指那人身上。他的铠甲服色与秦兵不同,应是属于魏军,料不会出声求救。仿佛过去了一个时辰秦兵才散去,邹已姜允爬起来,感觉汗湿的衣服都贴在肚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