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雪下得特别大。
绥北连着下了两日的雪,整个世界皆是一片银装素裹,白得让人眼睛生疼。在这样的漫天飘雪里,街上是见不到几个人的,所以黄包车夫跑得速度格外地快。叶倾心坐在车上,仍嫌速度慢了些,便催促道:“师傅,你再快些,晚了我可就赶不上时间了!”
那车夫便又卯足了劲儿,往前飞奔。可在一个拐弯处,突然有一群身着军装的人跑了出来,车夫一个急停,因着下雪路滑,整个人狠狠地摔到地上去,连带着整辆车都翻了过去。
一阵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时,叶倾心才察觉到身上的剧痛,再低头一看,手背上的血已将地面上的白雪染成了红色。她最怕血,虽然流得不多,可那入目的鲜红还是让她一下子便哭了出来。
就在她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一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伸到了她面前,她抬眼看了看,原是一个年轻男子,眉宇之间英气逼人,可一双眼睛却如朗月一般温润。他身上的军装已表明了他的身份,原是绥军的人。那人见她发愣,以为她是摔懵了,便抓紧她的手臂,将她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叶倾心想起方才是因为他们突然冲了出来,才导致翻车的,加上身上剧痛,便没好气道:“你看看我这手,能没事吗?”她将自己的手给他看了看,“都磨成这样了,痛死了!”
那年轻军官便对手下吩咐道:“你们继续搜捕,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又对叶倾心道,“真是对不住,我送你去医院。”
叶倾心不由一愣,她方才不过就是抱怨两句,并没有要赖他的意思,看来他是误会了。她忙擦干了眼泪:“算了,我还有事,也没时间去医院。”又对早已爬起来的车夫道,“走吧。”
年轻军官看了看那摔得散架的黄包车:“这车怕是坐不了了。方才是我的错,以表歉意,小姐要去哪里,我送你去吧。”他边说边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大洋来,递给黄包车夫,“拿着,不必找了,以后跑的时候记得小心些。”
那黄包车夫接了那块大洋,千恩万谢了一番,便拉着那破损的车走了。
叶倾心原本也是赶时间,听他这样说,便也没有推辞:“那就多谢你了。走吧,城南,简公馆。”她正要迈步,不料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得那年轻军官及时扶住:“小姐若是不嫌弃,我扶你吧。”
“谢谢。”叶倾心抱歉地笑了笑,“原本是你导致我摔倒的,可现在这般看来倒像是我在麻烦你了。”
年轻军官边扶着她走边道:“我姓顾,名长风。不知小姐芳名?”
“叶倾心,我叫叶倾心。”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叶倾心不禁目露崇拜之意,“原来你就是绥军少帅顾长风啊!我听过你的事迹,镇南关一战,若不是你想出妙计,力挽狂澜,只怕咱们这个绥北城早就被敌军的铁蹄践踏地满目疮痍了。”
“这些报纸上登的事,多少带了些许夸大的成分。”顾长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此时也刚好到了车旁,他便替她开了车门,并将她扶上车,然后自己坐到了驾驶座上,边开车边问,“你是要去简公馆做客?”
叶倾心摇了摇头:“做什么客?那是我家。”
顾长风道:“可你不是姓‘叶’么?”
叶倾心垂了垂眼眸,但语气仍是轻快的:“此事说来话长啦。”
顾长风也没再多问。
二人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很快便抵达简公馆。顾长风只把车停在门外,并扶着叶倾心下了车,很快便有下人出来扶住她。叶倾心问:“不进来坐坐吗?”
顾长风看了一眼外头停着的那一整排汽车,微微一笑:“我还有事,改日吧。”
叶倾心想起他好像是在抓捕什么人,便也不多挽留:“那我就不送了,今天多谢你了。”
丫鬟金玉一路扶着叶倾心一路问:“小姐,好端端的,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模样?今天可是二老爷的生辰,原本是个欢喜的日子,待会儿他见了你这样子,只怕是没有过生辰的心情了。”
叶倾心连忙比了个‘嘘’的手势:“宴会早已开始,简叔这会儿正忙着应付客人呢,哪里会顾得到我?你先扶我去你屋里收拾收拾,别让简叔发现就是了。”
简家在江北一带是出了名的大家,黑道白道通吃。简家老大简东铭是叱咤江北的生意人,基本掌控着江北一带的经济命脉,所做生意涉及到布匹、粮食、药材甚至是军事器材那些都与他息息相关。而简家老二简东城更是江北有名的黑帮游龙帮老大。兄弟二人掌握着一白一黑两条主干,将简家铸成一个铜墙铁壁,就连割据一方的大军阀顾家都得礼让简家三分。
于是,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生辰,即便简东城谁也没请,可绥北城内那些大小商人甚至是一些官员都带着礼物登门为他庆生,整个简公馆一时颇为热闹。
叶倾心收拾干净之后,立马便让金玉扶着去了大厅。此刻厅里歌舞升平,俨然成了一个舞厅。简东城这会儿正在应付客人敬酒。叶倾心在人群中一眼便望见了他。他向来爱穿西装,今日生辰,特地穿了一身白色的新制礼服,让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一般年轻。她忽然想起了八年前初次见他的时候,那时候的他真正只有二十来岁,正是最好的年华。如今一晃眼已经八年过去了,她已从当初那个十岁的小姑娘长成如今这般亭亭玉立的少女,而他的青春已逝,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成熟和稳重,也留下了沧桑和深沉。
叶倾心没有过去打扰他,直到他应付完客人,她才朝他走了过去:“简叔,生日快乐。哇,你今天穿这身真是好看呢!”
简东城自然已经发现她走路的姿势一瘸一拐的,所以并不理睬她的夸赞,登时便肃了神色:“你这是怎么回事?”
叶倾心用早已编好的理由回答:“这不是下雪天路滑嘛,今天福利院里又收了几个孤儿,我忙到很晚才结束。又急着回来,所以跑快了些,不小心摔了一跤,就变成这样了……”
简东城皱眉道:“总是这么让人不省心。还有哪里受伤没有?”
“这里。”叶倾心老老实实地伸出手背,“擦破了点皮,金玉已经给我上了药了,不碍事。”她自外衣口袋里掏出早就给他备好的礼物,笑嘻嘻地望着他,“喏,给你的。”
是一枚精致的领结,由黑色的丝绸制成,布料虽不是多么名贵,但贵在做工十分精细。简东城心里自然是喜欢的,但看着叶倾心受伤的腿和手,他的脸色还是有些不悦:“倾心你给我记住,无论什么事,都不及你的安危来得重要。我不允许下次还有这种事发生,听到没有?”
叶倾心悄悄吐了吐舌头,抬首时又是堆了一脸的笑:“记住啦。”又怕他揪着这个话题不放,便转移了话题,“三姨跟悦棋呢?怎么没见到她们二人的身影?”
简东城道:“在偏厅。”
“我去找她们去!”叶倾心也不多逗留,忙让金玉扶着去了偏厅。
简东城也没再多说什么,他只是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个领结,眉头紧锁。
他的手下郭子振见状便走了过来:“大哥,过去的事就不要再回想了,你已经把叶姑娘养大,也算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叶大哥了。”
简东城握紧了那个领结,没再说话。片刻,他将那领结放入西裤口袋里,并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根,由随从点燃了,便抽了起来。
偏厅里点着西式吊灯,那暖黄的灯光并着屋里烧着的暖炉,直将人身上熏得暖烘烘的。叶倾心刚进了偏厅,便觉一阵暖意迎面袭来,原本发冻的手指头也慢慢暖了起来。
三姨正陪着几位太太打麻将,向来眼尖的她早就瞧见了叶倾心,便笑了一声:“好丫头,一整日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这会子才想着回来呢!给你简叔贺过生辰了没有?”
“那哪能没贺呀?纵观这整个简家,叶姑娘最在乎的不是二叔,难道还是三姨你呀?”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跟几位富家小姐闲聊的简悦棋笑着插了一句嘴,又见叶倾心走路的姿势不对劲,便问,“哎呦,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搞成这副模样!”
叶倾心慢慢挪到沙发上:“别提了,今日我也算是倒霉了。原本好好地坐着黄包车往家里赶,半路上却被一群当兵的给撞了个底朝天儿了。”又叮嘱道,“这事儿你可别告诉简叔,我骗他说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罢了,若是被他知道是翻车了,又得一顿责骂。”
简悦棋笑道:“我可不敢去告状,若我敢多嘴,只怕会被你这个‘母霸王’把皮儿给揭了!”这话说得众太太小姐都笑了起来,叶倾心啐道,“当着大家伙的面这样说,你是成心坏我名声了?”边说边伸手要捶她。
简悦棋边躲边笑道:“大家伙可都瞧见了,这不是母霸王是什么!”
“你可别闹你四妹妹了!”三姨打出一张牌,望了这边一眼,“可都上了药了?”
“早就上了,一点皮外伤而已,劳烦三姨关心了。”叶倾心嘻嘻一笑,“三姨,您可别为了我分心,待会儿若是输钱了,我可没钱给你。”
三姨啐道:“小蹄子,你三姨我是那种会计较这些小钱的主儿么?”
同桌的李太太笑道:“你还真别说,前段时日我不过就是赢了你十块大洋,不知道被你念叨了多少时日呢!你们简家家大业大的,这点小钱算什么?就当可怜可怜我们这些穷苦人家了。大家说是不是?”
其他几位太太亦附和道:“可不是么。”
三姨叱道:“你们这一个个的,都想着占我便宜呢!”话音刚落,便吃了一子,笑了起来,“这可不,和了!”
一屋子的女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快夜色便深了下去。叶倾心正觉得有些许疲倦,便有丫鬟映秀进来道:“四小姐,二老爷让你早些回去休息,别熬太晚了。”
简悦棋无奈地摇了摇头:“二叔还在跟你置气呢,明明这么关心你,却硬忍着不说,还非要派映秀来说,这又是何苦?”
叶倾心道:“你又不是不晓得简叔的性子。”说罢便起身道,“的确是不早了,我便先去睡了,你们继续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