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煜怀揣足球一跃跳下三级台阶,从拐弯处现身的娅凝一躲闪,胳膊肘撞到旁边的铁管扶手,顿时酸麻起来。手上提的塑料袋晃了晃,险些掉地。
“SORRY。”陶煜赶紧挪开,“你没事吧?”
娅凝摇摇头,头也没抬,抓紧塑料袋继续一步一个台阶地爬楼。
近几日的疲乏和心悸都归结于生理周期的到来。她脸色煞白,那袋苹果好像不能承受的负荷。
她今天听了母亲的话,走进菜场最深处相对便宜的水果摊,腹痛在返回的时候突然发作了。
陶煜的视线跟随娅凝缓慢上移的背影,以为她没收到道歉的诚意,小心地追问了声:“没事吧?”
娅凝等不及马上打开家门,冲进去倒在床上,对陶煜的婆婆妈妈感到十分烦躁。
她回头憔悴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勉强一笑:“没事,玩去吧。”
同伴不耐烦的扯着嗓门的催促传来。陶煜转过脸冲半楼梯镂空的凸墙吼道:“叫什么?我下来了。”说着,他快步跑下楼,带去了一阵边跑边拍球的笑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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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住在娅凝家楼上的女士——一位美声爱好者,每天反复练习同一首歌曲。有时候,她高亢而情绪饱满地来一句,却不接着唱下去。歌声在天花板上悬而未决。
娅凝被吵醒时,身体是蜷缩状的。贴腹的热水袋残留点余温,被她丢出了被窝。
她慢慢地伸展双腿,并没有牵痛腹部,于是翻身仰躺过来。
一双木然的眼睛怅望着窗顶的天空。窗玻璃透明得跟不存在有这一层阻隔似的。娅凝昨晚蹲在窗台里里外外仔细地擦拭它,用力过猛。
大礼拜的双休日,把全部家务活都做了,还空出一个下午来。
外面天气晴好,浮云微动。从躺在床上的视角看,自家的窗框高过斜对面简易宿舍楼的瓦顶,构成了一幅画框,框出了多边形的天。屋顶上歇脚的鸟儿,头颈四面转动。纸屑般的麻雀在这幅平淡的图画中飞进飞出。云的聚散和星的转换,循着自然的轨迹,向娅凝呈现某种宏大的亘古不变。
昨天的,就是今天的,也是明天的。
有时它蓝的深厚,有时它蓝的稀薄,有时它是铅灰色。
出了一身汗,娅凝一只胳膊在睡着的时候伸出被窝,搭在凉丝丝的锦缎被面上。她的血管里流动着一股涩汁,每当午睡醒来,沉沉的忧郁就压迫在她胸口。
曾经吞咽过消化掉的哀伤如同爆炸生成的蘑菇云纷涌笼罩:永别的大学时代,亲人的逝去,失恋……
仿佛午睡那会儿功夫有个窃贼闯进她的心灵,把安放惆怅的抽屉一个个拉开了……
娅凝鼻腔酸涩,为翻来覆去老一套的伤感流下的眼泪,粘在了鼻翼。
那是无尽伤逝中的无力感。她把自己的心揉成纸团精准地抛进忧郁的苦水里,捞上来湿漉漉的。
座钟喑哑的尾音如同断了气。
时间早。娅凝坐起身,下床走去镜前整理仪容。
细齿的塑料梳梳理着她的长发,时时扯痛头皮。
镜中浮现一张消瘦的面容。眼眶边缘呈下陷的迹象,印着暗暗的黑影。颧骨也略微突出了些。
虽然不指望镜子能把自己照得明艳姝丽,但恍然看到鬼魅般的精神状态,娅凝还是忍不住对自己多了一份厌恶。
她全身映在长方形的穿衣镜里,像逝者进了棺材。
不能容忍了。娅凝涌起一股心劲,她高高地扎起了长发,洗脸抹雪花膏。光是把粉底抹匀就花了五分钟。
她强迫自己做这些事,再往镜子里展颜一笑,看起来才宽心了些。
娅凝的脸严肃时带着点悲苦,笑起来又仿佛天生快活的人。有一段模糊的岁月,娅凝时时爱笑。而那些逍遥的心情如今再难寻觅。
失去笑容后经历了长长的噩梦,噩梦的余威却扫荡着当下。
笑起来好,娅凝这么一想,垂下的嘴角又翘了起来,驱散浮在脸上的倦容。她看到自己木然的眼睛是能射出光彩的,仿佛从未蒙上过愁思。镜子里虚像的欢欣更是由衷的。
娅凝再度感慨,面相能够靠着伪装从内心脱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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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化了妆,娅凝就想出门走走。
镇子不大。一排排房屋分割出了一段段小路。
楼房,平房,店铺,学校的方位娅凝烂熟于心,闭眼凭直觉也能摸索得到。
小巧的房子跟高楼大厦相比就像火柴盒。小巧的东西本应像跳棋纸的格局那样温馨,但家乡小镇却从来没给过娅凝温馨。环境肮脏是一个方面,每走几步就能看到地上的中药渣;人的言行举止更远离现代文明,普通的交谈充斥着脏话,包括小孩子;菜场啊,大街啊,人际摩擦的骂嚷、打架非常频繁。
这会儿,四周阒静,因为是周日,很多镇民去市区游玩了。
小镇的周日是市区的周一,当然也是国际通用的周一。打娅凝出生起,小镇就保持这样奇特的时差。
绛紫色的呢子大衣包裹着娅凝清瘦的身躯,阳光洒在周身,没看上去那么的有热力,仍是冷冷的。
春日温暖的全然释放还没到时候呢。
娅凝在一条沉睡的街上踽踽而行。这条上班时她避而不走的车水马龙的大路,两侧有一家家凹进去的五金店,零食铺,弹棉花的店。懒散的掌柜趴伏柜台盯着比鞋盒还小的袖珍黑白电视。
娅凝无意中与他们漠然地照一眼。
家附近很少出现完全陌生的面孔,同时,娅凝并不特别认识谁。她对一些面孔的记忆不论美丑,只与相关事件有联系,比如至今看到一张老年人的脸,想到的是脸的主人壮年时在家门口打过孩子。看到一位小伙子的脸,还会想起他童年和母亲在菜场走散,被许多热心人围着询问家庭住址。一张脸揭示一个固定印象。在店铺以外的场合看到店主,她自然能想起他的经营项目。他的脸只与货品关联。
每隔几米便探出个巷口。黢黑肮脏的青石板小巷,如毛细血管遍布小镇。有时很不测地从里面闯出一辆自行车来,冲撞行人,骑车的反倒对被撞的行人怒目而视,这便是民风恶赖的一种表现。
巷子往里,可望见娅凝上班走的小路。
每经过一个巷口,娅凝都忍不住往里瞭望一眼。
当看到蓝色的铁门、横插的门栓在那些相似的小二楼中的一栋前出现,几米之外的娅凝顿时有种奇怪的安心。
她探幽的目光为的是与它相遇。
那是小时候常去的门户。
儿童娅凝曾站在铁门外喊:“艳华——”听到回应,便霍拉推开没上栓的铁门,往前几步穿过暗红的木院门。
然后,她登上直窄的像梯子的石阶。需要加倍小心的攀登令娅凝着迷,额头几乎贴上阶沿了。
抬头所看到的第一间是艳华家。两层楼共五个房间,住着一对老夫妻和他们繁衍的子孙。每个房间十几平米,放两只床的话,一只不得不抵到门缘。
房间里属于一个家庭的气味或许是由墙角堆积的货物散发的。
艳华的父母很少在家。他们在菜场附近摆摊,卖发卡、丝袜之类的小玩意;淘气的弟弟从早到晚在外面玩耍。
楼里的其他亲戚做着小买卖、或在工厂上班。娅凝和艳华得以在安静的环境里背书、聊天。
虽说拥挤不堪,半截橱的台子上却放有一个摆台相框,里面夹着一位日本女明星的相片。女明星烫着卷发,红色的衣领烘托着朦胧秀丽的容颜。窗外樟树的叶影在相片上摇晃,为她罩了面纱。
每当踏入这个屋子,娅凝首先要看女明星。她是简陋房中的一抹明亮,令娅凝心里涌上一股欣悦。
明星照象征这个贫困家庭不肯放弃的生活品位和趣味。
这个家庭和娅凝的家庭是多么地不同啊。
娅凝至今还能想起,艳华母亲收摊后常给艳华带来一朵栀子花什么的。艳华便夸张地说:谢谢妈妈!
撒娇、夸张,肉麻的甜腻,也是这个家庭生产幸福的方式。
个子比窗台还矮时,娅凝和艳华因为住得近,结伴上学、放学,一起做功课,如此交了朋友。同学也好,亲戚中的同龄人也好,他们都有兄弟姐妹,寂寞是独生女娅凝最苦恼的问题。比起艳华对自己的需要,她更需要艳华这位玩伴。遇到父母吵架,娅凝还会跑来艳华家躲一躲。
不过,两人的性格跟两人的家庭一样,大相径庭。
艳华活泼外向,逢人“叔叔阿姨”叫个不停,跟老师也开得了玩笑。娅凝呢,可以说她,讨厌畏惧所有的大人,认为大人们不可亲近。
小时候她被艳华迥异的性格吸引,好比自己没胃口吃饭,看别人吃得香喷喷也颇感有趣。但随着一年年的成长,两人的差异逐渐变为不可逾越的鸿沟。友谊在娅凝方面岌岌可危。
这种差异体现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比如轻松的聊天中,艳华会揪住娅凝的语病笑得不可收,泛滥的快乐把娅凝晒在一边,娅凝会为了避免被嘲笑而小心措辞。倒不是因为自尊心受伤。娅凝吝于声情。艳华则不放过一丁点让自己快乐的地方。
不容易快乐的人看容易快乐的人,总会挑眼吧。
而艳华那般爱笑,突然发作起严肃来也令人难堪的。娅凝说电台主持人念了错别字,艳华反唇相讥,你不是也写错别字吗?若抱怨老师,艳华则坚定站在老师一边,认为老师使用任何惩罚手段都是正确。
从朋友那里得不到共鸣无疑损害了友情。娅凝觉得自己不是被嘲笑就是被纠正。她之所以想法偏狭,是源于对亲密感的排斥。艳华的心是向娅凝敞开的,她把娅凝当做最好的朋友,言语间才肆意。
但娅凝显然接受不了姐妹式的亲密。所以升了中学分班,她们分开了,娅凝倒觉得松了口气。
与其他方面,她也愈发觉得艳华跟自己不是同一类人,打心底里轻蔑起来。在放学路上遇到学生会主席,艳华亲昵地叫姐姐,对方一副根本没认出艳华的懵然相。娅凝问她,不熟为何叫她姐姐?
艳华说:和学生会的会长当然要多巴结了。
她放心地在最好的朋友面前使用了“巴结”一词。没想到引起娅凝很大的反感。若按气味相投的道理,娅凝感到自身的骄矜受到了侮辱。
升高中唯一的加分机会被艳华获得。论成绩,娅凝和另外几个尖子生更优秀。尽管大家同上厂办高中,但娅凝的母亲愤懑难消,再不拿艳华不挑食的优点念叨娅凝,把“她会拍老师马屁”挂在嘴边。
娅凝顺势利用了母亲的情绪,也表现出了不悦,使得后来躲避艳华的行为在父母眼中顺理成章。她不允许被刺探到更隐秘的心理。
当艳华带着练习册上解不出的数学题敲门喊娅凝时,娅凝往往躲进小房间假装不在家。第二天撒谎:“我去亲戚家了……”“去医院了……”
让娅凝这种人说“我不想跟你做朋友”绝对不可能,她宁可一辈子维持虚伪的友谊,私下里独自品味绝情的甘美。
因为她无法和“外界”正常交流。
与年幼的孤独不同的是,长大后的孤独有了含金量,她在心里秘密宣布不再需要朋友。
这是一个视他人为地狱的“随和者”对一切异己的抵触。
由于艳华单纯地相信娅凝的谎言,友谊维持着它的表面和平,连争吵、冷战甚至口角也没有。在别人眼中她们一直是一对好朋友。
到大学时期,两人在不同学校,还会在寒暑假时互相串门。距离曾一度使娅凝心里埋葬的友谊稍稍地复苏。
谁料到,娅凝工作之初,她们又正式地疏远了。极度消沉的娅凝曾给艳华宿舍打过电话,艳华强硬的语气让她当即后悔打这个电话:“你已经过得很好了,还有什么想不开?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
……她遏止了她的感慨。
这句话像重型车从娅凝心头碾过,留下深刻的压痕。她并不考虑到艳华当时忙于考试,只一味悲哀于最为看重的苦恼被朋友践踏了。她的幽怨在艳华听来像苍蝇一样烦人吧?
………………
厂线拆除,换电话号码,娅凝没有告知艳华。逢年过节,娅凝也没再在小镇碰见过艳华。听说艳华一家和同楼的亲戚日积月累了不少矛盾,一旦艳华在市区找到工作,他们便乐得和亲戚们分开,和小镇分离。
蓝色的门框和铁栅栏刷了崭新的油漆,映照出门口自行车的影子。娅凝以为那棵香樟树被砍掉了,瞅了一会儿才发现楼上的一间屋挡住了它。她和艳华踢毽子的露台砌了一座小房,水泥还是崭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