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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三人面前有一张小桌,其实是折叠架上放置了一块正方木板,充作桌面,木板上印的棋格被碗碟盖住了。它到膝盖的高度,不很稳定,稍用力一按,另一端就会翘起来。长年在这张小桌上吃饭的三个人已能小心翼翼掌控好力度了。

母亲不会动用紧贴墙角折叠立起的大圆桌,桌布也省了。

打从祖母去世、娅凝离婚,他们一家就这般缩手缩脚地吃年夜饭了。没有什么比这更显得憋屈的。这是一幅不会制造快乐平常靠电视响声来遮掩死寂的家庭简洁明了的素描。

尽管闷头吃饭,娅凝也能感觉到愁绪笼罩在父母的表情上。

狭促的饭桌,任意两人之间都无可交谈。唱独角戏的母亲叨念起每道菜的口味。她本来准备再说一遍前天卖白菜的小贩辛苦钱被偷走的事,但是娅凝禁止她讲述凄惨的新闻。母亲仿佛对悲剧有宣传的义务。谁失业啦,谁做生意赔钱啦,带回来让人心里不大好受的消息。窗外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响打压着她的唠叨和电视机里的声音。

母亲难免怀念起娅凝的前夫。他真是个不错的男人。和他一起度过的唯一一个春节,他前一周就来家里帮忙,打扫卫生、买菜,娅凝只顾在房间里发呆。那个男人和两方的父母言谈尽欢,完全不像娅凝对自己那么冷淡、不耐烦。

娅凝已叫母亲恨无可恨。所以她对那个男人感怀了一番后,纯属吹毛求疵地犯起嘀咕——“他为什么不能再忍忍她呢?”如果双方冷静冷静还有复婚的机会。

他再婚的坏消息,母亲诚惶诚恐地告诉给了娅凝,得到娅凝平淡的回复:“结就结呗。”

母女俩没有抱头痛哭令她大失所望。母亲当然希望娅凝幸福,但娅凝对于明摆着的厄境毫无反应,又让母亲觉得这是病的表现。

就在年夜饭的前一个小时,母亲被娅凝痛骂了一顿,她给娅凝说合对象,是小时候和娅凝在一起玩耍的远房表哥。娅凝看透了母亲慌不择路的可怜相。摸索适合的活法,半路杀出母亲这位搅局者,每每让娅凝懊丧。下午娅凝本来是去银行存钱一副好心情回到家的。

母亲比谁都清楚,娅凝和她身处两个空间,但仍然忍不住要把憋在肚子里的蠢念在娅凝心情还不错的时候道出,轻轻松松点燃她理智的导火索。所以,娅凝需要在母亲面前表现得压抑阴沉,不给她任何试图亲密的空隙。

被娅凝骂的时候,母亲默然无语,她提醒自己要维持过年的喜庆。随后她在厨房里忙开了。她亲手制造的厌恶感滞留在了娅凝胸中。

真空包装拆分出的食物色泽和味道大同小异,散发着浓浓的防腐剂似的作料味。娅凝咀嚼了几口,扔了筷子,拿空碗盛了鸡汤回卧室。“还有肉卷,你再吃点。”母亲在她身后说。

娅凝的嘴凑到碗沿茗了口,滚烫的。只好先把它搁在写字台上。寒冷的空气让汤面上很快凝了一层油脂。

发了会儿呆,娅凝给写字台边的分机接上了线,按下艳华的号码,响了一分多钟没人接。她不甘心,打去了寻呼台,留下春节快乐的祝词。

干完这么一件俗事,她蹬掉鞋子抬起腿上床静卧。她身体里的疲惫,只有独自躺在床上时才逐渐地苏醒和消散。她的手搭在胸前,像在做着祈祷,寂寥的感觉凝固住了。

“吱——”一声,虚掩的房门被猫儿头顶开,它蹑手蹑脚游荡进来,先瞅了娅凝一会儿,再猛地跳上床。

娅凝腹部预感到肥胖的猫儿的来袭,而略绷紧了些。

她的手掌抚摸着猫儿的毛头,轻捻它硬直的胡须。打起了盹。

一个小小的盹也像过了一夜似的。天地响的尖啸响起,接着又是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吵得娅凝没了困意。她翻转身,看到猫儿不知何时跳上写字台,头埋进碗里。娅凝一激灵坐起来扬起手,猫儿舔舔嘴,慌里慌张地跳到地上,四脚颠颠地窜走了。

娅凝悻悻地端起碗去厕所倒进马桶,折回厨房,举起水瓶一遍一遍地冲进开水,绕着碗沿烫洗。

“怎么倒掉啊?你不喝给猫喝也好啊?”

娅凝对母亲的问话置之不理。

洗完碗,她颓然地立在水池边。隔着厨房的玻璃,可看到客厅电视上绚丽华彩的舞台,满面春风的主持人,听到夹杂在鞭炮声中,年年有今日的激昂喜庆的贺词。

这些无不扑向她麻然的眼睛、耳朵。

老父母各戴着顶一模一样的毛线帽,拱肩缩背的坐在沙发上,忠实地目不转睛地观望着电视屏幕。电视机后的墙上张挂着新一年的挂历,画中金黄的油菜花田与玉带似的蓝色湖泊平行。

“咱也放串鞭炮?”母亲开口,沙哑地问父亲。

这句朴实的征询突然让娅凝心里涌起翻江倒海的难受。她大步走出厨房捡起沙发上的羽绒衣穿上,“我到楼下走走。”

孩子们正在楼底玩掼炮,娅凝避之不及的样子很助兴,他们朝着娅凝的脚下连丢出几个。

娅凝往明亮的亭子那里走去。从一盏路灯走向下一盏路灯,到花坛边她停住了。花坛里一圈冬青,黄杨,围着中间新翻的泥土,看样子开春将会种上点什么了。

她双手插在衣兜里,望向花坛前方的一楼小院。挨家挨户种植着常青树,和门外光秃秃的梧桐形成鲜明对比。郁郁葱葱的叶片映着杏黄的灯光。她有些懊悔在选房时没有选择一楼。那样的话,不仅能种树,还能再养只猫……

突如其来的烟花在娅凝眼前一闪,打断了她的思绪,在她仰视的视线中,绽放后的烟花如同唾向半空的吐沫星子,点点消散。

接下一朵绚烂地盛开。

之后,天空归于宁寂。

又叫叫嚷嚷地跑来了一拨孩子,手里捏着火花棒挥舞着画圈,在黑夜的底板上涂鸦。他们欢天喜地地互相追逐。娅凝的注意力被吸引,受到快乐的传染,脸上不觉漾起了笑容来。里面那位高过别人一头的男孩,就是麻将档老板笨头笨脑的六年级儿子,混在了低年级小孩中间。他本来也朝花坛这里跑来,见到娅凝有点畏缩,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跑得远远地。

娅凝追随他跑去的目光,发现了孩子们制造的光焰后面,站立着海明,那浸在黑暗中被火光倏然闪过的脸不自觉地露出凝重的神色,与她在记忆中温故的小海明对比出隔世之感。

他也看到了她。互相微笑致意。等孩子散去了,海明径直向她走来。

“吃过了?”他问道。

“嗯。”

一声巨响截断了他的话,鲜艳的烟花冲向半空,他们一同抬头仰望,烟花的余辉像雨点似的好像就要撒到人的头上。

小区里活跃着两批孩子,不见其他人影,他们认为这些巨大的烟花应该是在外围的空地上燃放的。

此后无话了。海明和她并肩站着,似乎也在看那些一楼的庭院。鞭炮声填充着他们的沉默。

娅凝心底焕然着可有可无的情愫。在不喜欢自己的男人身侧,她不该拘谨。

他几次转过脸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是在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吧。这一点被娅凝察觉。

于是,她问他:“工厂什么时候倒闭呢?”

海明笑了。“我可不知道,干嘛问我?”

“也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不如一起来说说厂里的坏话吧,尤其工会的。”娅凝话中带刺。这种挑衅令她放松,无需希求他的好感,趁着高兴吵上一架相见如仇为好。

反正,娅凝是不需要社交的。

海明沉吟了会儿,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工会口碑不好我是知道的。职位是我爸给我安排的,我也准备另外谋职。”听他语气平和坦率,娅凝顿时丢了底。报复的气性一下子烟消云散,她连忙解释:“我没有说你。”

海明理解地笑了笑。

两个人又陷入沉默。他们盯着黢黑的大门,从那里时而有加班的工人骑车进来,他们察看来者是否认识。

娅凝不愿拔腿离去。若回到愁眉苦脸的父母那里,寂寞感会如洪水泛滥。她打算今晚站到困意袭来为止。即使海明先行告别,她也会一直站下去。

想到零点将被鞭炮声吵醒,她此刻便开始烦躁了。

“讨厌,为什么禁止烟花爆竹几年后,又突然解禁了呢?”

海明没有接话,好像娅凝的烦恼不值得理会。

迟疑了几秒,他问起娅凝:“还没谈男朋友吗?”

娅凝诚实地点了点头。为这句唐突的询问感到诧异。

“我前段时间谈了个女朋友,过年前分了……”

像上次在泉水公园里那样,他主动陈述自己过往的恋爱。娅凝心不在焉地听他讲下去。他和一位市级医院的医生恋爱了几个月,由于现实的原因分手了。

海明绝非小叶那般单纯。他对一个自己拒绝的人陈述自己选择的人,便把娅凝永远排除在了恋情之外,那是种残酷的趣味。娅凝在他面前注定只能是个不被照顾到感受的听者,不配享有嫉妒。

娅凝心中发出冷笑。但表面上仍表演起合格的倾听者应有的好奇,他稍事停顿她就会插问,“然后呢?”发出为他们可惜的叹息。

她也建立起了自己的恶趣,那就是,把海明当成朋友。

“你对爱情有什么看法?”海明问道。

“能有什么看法?”娅凝说,“喜欢过别人,就够了。”

“这么简单,你喜欢过谁?”

“很多。”

海明的明知故问,令娅凝大为反感,她憎恶起大龄男女间幼稚可笑的心理攻防战。在年三十,大脑这台垃圾搅拌机应当停运。

“小学时候喜欢过你。”她照直说了。斜了海明一眼,他招架不住地转回脸。

“我三年级的时候,你五年级,我妈老在我面前称赞你,说你竞赛获奖,我崇拜得很,六一儿童节,影院礼堂表演节目,你们大队委员串场主持,你是最帅气的那个,我那时很迷恋你。”

“谢谢你看得起我。”海明的语气很谦恭。为了不让他继续谦恭,娅凝接着说,“四年级时,我喜欢上了我们班的班长……”

海明愉快地笑起来。

他的问题,让她回顾起童年一个明媚的日子。

“那年我生水痘,脸跟筛过似的,密密麻麻的药水点子,他和另一个同学来我家送作业,那个同学看到我吓得掉头就跑,班长却原地不动,镇定地看着我说:‘我以前也得过水痘,没关系的。’他人很白净,是我们班唯一不讲脏话的男孩……当我有一次看到商场里陈列着一只昂贵的极为典雅的项链,封锁在球形的玻璃里,那一刻,我不禁想,班长就像这么尊贵的项链,可望而不可求的。”

“奇怪的比喻。”

“每个女孩肯定有最渴望拥有的人,但是这样的人不用说一句话,就能打消她的痴心妄想吧。”

班长文静的面庞和孩童式的关切眼神鲜明的浮现于脑际,或许出于极力克制的修养和班干部的身份压力,他没有对千疮百孔的面目流露一丝的吃惊。他老成的表现慰藉到了一个深深自卑中的小女孩。若不是海明的问题,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位班长了,他现在在哪里呢?

空气中飘荡着硝的气味,凝固在他们之间,挥之不去。

“大学毕业前谈了场恋爱,他没娶我,不怪他,我喜欢他多,喜欢过就行了,我这么平凡,找个自己爱又爱自己的不容易,小概率,我只顾自己喜欢别人,那时表达得太热烈,他可能是不忍心拒绝吧。我回镇上后,学人家结婚,我最后悔的是这件事,不喜欢结什么婚,为了显得正常,社会融入度高,不落人口舌,结果耽误人家耽误自己,做什么事都有展览的动机,何苦呢?”

“你说得很实在。”海明往娅凝身边靠了靠,低声道。

娅凝十分的痛快和酣畅,她没有对象倾诉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这些她连小叶都没告诉过。海明相对的陌生,一时的寂寥让她冲陌生人滔滔不绝起来,因为他们明天就可以装作不认识。她很关注于自己的表达,注意到叙述的完整性、流畅性、甚至像修剪一棵树那样把经历修剪出戏剧性来。

她的心随着烟花冲到天际去了。

待她说完,海明支支吾吾地问,“你说……你说你倒不在乎别人怎么对你……现在也是?”

娅凝扭脸看他,咂摸出其中的暗示。她飘到天上的心着地了。

与其说海明露骨的试探令人扫兴,不如说眼前的男人仍具有性的吸引力这一发现更令娅凝沮丧。人没有梦想,也就不会误入梦想的歧途。

一排排7层高的楼房灯火辉煌,不知从哪里射来的烟花装扮着夜空。这些楼房里有不少曾经在老房区住过的旧邻。两天前,迎面一位头发散乱身着睡衣,在烈烈寒风中凛然地飞车下坡的女士,引起娅凝的注意,在十几户人家的平房楼上,两家隔着几户,做过七八年的邻居。她忆得她的旧事,人高马大总像少根筋似的,走路常摔个四仰八叉。她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考试,只知道什么时候放暑假。

娅凝喜欢这位简单莽撞的女孩,她现在当妈妈了。那些在黑夜中闪亮着的窗口有一个是属于她的。

可能为了支撑浅淡的微笑,娅凝才会于此刻惦念起她来。

“你,冷不冷?”海明问道,看了眼娅凝敞开的羽绒衣。

她一点也不冷。

海明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另一只手变出一只打火机,扣了下,窜跃的火苗照亮他专注于点烟的忧悒的脸。他把烟盒递过来,“你要吗?”

娅凝摇头。

他愁闷地一口一口抽着,连着呼气吐出直直的烟雾。

“我小时候,没怎么留心你,印象中,你特别的弱小。我父母也提到过你,说你老生病。我想,你大概是个经不起伤害的人。我怕会伤害到你。”

娅凝苦笑,心想,“除了骗人钱财夺人性命,还有什么是真正的伤害?谁能真的做到洗劫别人的情感,血刃别人的心灵?几个弱者把伤口当做壮烈的印记,满世界叫唤,邀人欣赏,几个混蛋把伤害人当做魅力的证明,忏悔中炫耀。你以为会成为我的敌人吗?不,我的敌人是病。是觉得‘人生不值得经历’的病。”

她终归不能向海明道出这么激愤的话来。只漠然地说:“有几个人是表里一致的?”

她望向楼顶上并不寥廓的夜空。它像一面快要扑下的渔网,扑向过去,现在和未来,扑向浮游生物的可怜心思。他们在围绕一个丑陋的欲念遮遮掩掩地绕圈子。

她渴望练就出真正的淡漠。可是她毕竟还活着,不早不晚地活着。这种情况下,仍会心跳得比平时快。

被海明富于挑逗的话语弄得烦闷不堪的娅凝,不经他同意,默默地从他口袋里抽出烟盒来,海明忙不迭地扣了打火机,用手护着火苗给娅凝点燃了一支烟,娅凝深吸了一口,放松下来。

海明手指间夹着烟,低头帮娅凝拉上了羽绒衣的拉链,他小心地别着手,避免烟头烫到衣服的绒面。

………………………………………………………………

空调在制暖,阳光洒了进来,它们都被寒冷逼退了。

寒冷像针扎着娅凝。

而海明的手一直是热乎的,看样子他并不感到冷,搭在他脊梁上的薄被脱落掉在了地上,他也无所谓。娅凝双手遮住肚脐,生怕受凉,这样的举动显露出心不在焉的意味。

她看到海明思虑过剩的脸上,法令纹坠沉着,微微的痉挛埋伏于皮层底下。

于是,娅凝闭上了眼,和记忆发生着关系。灯光照得黄亮亮的礼台上,穿上白衬衫,黑色西服裤,戴着红领巾的一排少年中央有一位修长的海明。

他们合唱歌曲《海鸥》……

回望那个板板正正的小海明,犹如美妙的亵渎。她像摔破一颗鸡蛋那样正摧毁着他。

他们是同一个人吗?这是很值得追究的问题。

空幻之感使全身的力气如破了洞的米袋,米粒一条线似的泄落而下。她让唯一的念头攻占意识——他是海明。令自己卑微的海明,优等生海明,他的骄傲和无视曾为她的苦恼添砖加瓦,是造成她自我否定的微小因素。

“他是海明”以与干这种事一致的节奏出现在娅凝的脑海,简直成了鼓舞士气的口号。她为了减轻对自身的仇恨而迎合海明,扮演起仰慕者的角色。

他们穿戴好的时候,发现正午的阳光铺洒在了床上。

海明躬身悉心抹平床单的纹路,一一捻起枕套上的碎发。他看到地板上的被子,不满地“啧”了声,拾起来掸了又掸。虽是他自己弄掉的,但娅凝却感到那声是在责备她。他的洁癖随理性的恢复而苏醒了。

房间的四壁粘着洁白的墙纸,写字台上连个纸屑也不见,钢笔、圆珠笔归拢在笔筒里。信纸整齐地放在左上角。从一进他家,娅凝就仿佛走进了需小心翼翼踩着地板的纸屋。

她现在会为这种过分的清洁而感到可怕。

海明收拾完毕,娅凝又坐上了床。她自以为这种时候能稍微行使一下任性。

“坐椅子吧?”海明从书桌下拖出一张椅子靠在床边。

娅凝充耳不闻。

他又“啧”了声。她交抱双手,迎着海明的目光研究着他。海明套上了毛衣,戴上了眼镜,仪表岸然地蹙起了眉。

把娅凝孤零零的留在了尚未消散的缱绻里。

灿烂的阳光和冰冷的空气矛盾地流经周围。整洁的房间衬托出娅凝的多余。

她抱着后脑勺,想睡个午觉,其实没有什么比睡眠更讨娅凝欢喜。但海明停下了手中的活,催促般地认真望着娅凝。

不消一分钟,娅凝便投降了。

她下床穿了鞋,转身一丝不苟地收拾着,她认为这不是讨好海明,而是自尊的体现。

床单面上的蓝条纹,像波动的囚衣,她小心地将它拍拍平,发现床尾的床单伸出来一截,床头的却没塞进去,怪她的不良习惯,坐在床上身子总不自觉地往下掉。

海明见她笨手笨脚,问道:“你都不做家务?”

娅凝只顾抻床单,脸因为焦急而红了。她一个人住,没人会批评她家务做得不好。现在的感觉,像小时候老师从背后盯着她打扫卫生,她连拖把都握不牢犯起了窘迫。她很懒很懒,因为她厌世啊。

海明上前横过身打断了她,他把被子抱到椅子上,整理起床单。

在他正确示范这些事时,娅凝走到了门口,钉上了鞋扣,说“我回家了。”

“嗯。”海明背对她应着。

和海明进行的“纯粹”约会,在娅凝的生活史中并不稀奇。她与大学恋人操练的正是随时割舍、不附承诺的性。开放的态度令海明难以置信地讶异。想不到柔弱的安分守己的娅凝,以最彻底的颠覆方式离经叛道。奇怪的是,她身上既看不出视男人为玩物的风骚,也不像清纯女孩期望结果。

她的知趣融进了相处的每个细节里。从来不打电话给海明。遵照海明的吩咐,保守着他们暗中交往的秘密。

她不是奔着什么目的而来的。

“如果早知道她是这种人……”海明卑劣的想。

娅凝熟悉性的底蕴,把它洗尽铅华地放在生理层面,弥补缺失的快乐。她和海明互为理想的情人,两人高不成低不就都有清高病,是不会招惹麻烦的单身者,等找到合适的伴侣就会终止这种关系。

话没挑明,各自心照不宣。在小区里,碰面了自然地问声好,他们脸上不会残留某一次性事的痕迹。玩世不恭的彼此取暖是两个成年人挣脱大年夜寂寞苦境的最佳方案。

娅凝解决不了根深蒂固的厌世感,所以她得罗列着称得上“趣味”的同类项:看书、购物、挣钱、性……

一切具有相同的目的,为了不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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