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即市里的周一。为最佳的出行时间。因为错开了商场、景点等地令人头疼的拥堵和喧哗。小叶比娅凝熟门熟路,她指点娅凝不用挤郊区线,周日早晨8点,工厂门口有一班为夜班工人服务的交通车。
娅凝起得早,总能赶上这趟车,这样就方便多了。她从每个月去一趟市区变成周日的例行出游。看电影、逛街,吃简餐……使得平常的日子也多了点盼头。哪怕坐在厂车的软垫座椅里,随车行进的节奏浏览窗外的景物,也给予她自由的快感。
孤独的深渊生产出打发孤独的方法。
有一次,娅凝在解放碑下车后,突然感到对逛街乏味了,她想去爬这个城市唯一的高山。于是她打听了路线,坐车来到山脚下。
沿青砖铺就的舒缓山道向上爬,即使速度很慢,也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对于她这副懒散身骨而言,比家后山丘高几倍的山是个不小的挑战。娅凝准备随时半途折返。
好在路上不会被太阳晒到。两侧亭亭挺立的瘦高香樟,遮没了天空。叶片上积留的豆大水珠,滴进娅凝的后颈,让人不禁打寒战的清凉与躯体的燥热形成了对比。
山顶遥不可及,娅凝为了训练体能,不断加码地往上爬。总归下山是容易的。
在半山腰的部位,一面圆形的湖映现在娅凝微微抬起的眼里,使她精神一振。爬山的时候,娅凝从未想到上面有湖。看了指示牌,娅凝才知道早闻其大名。原来它藏在密林丛丛的山里。
娅凝萌生了感激之情。这面湖立起了一个目标,告诉她不用再爬了。
湖水后错落的山体像巨型的屏风震撼了娅凝。从不旅游的她没看过如此开阔的景致,心一下子就陶醉了。
她步下台基,靠近湖绕着它缓慢行走,双眼始终地仰望着高山。
雨后山岚升腾,团团笼罩于山巅,有的从松木的叠影中垂直上升,好似无数的口中喷吐出的,缠绕在大山起伏的肘腋间,与天上的乌云相连。以致分不清,是乌云流泻下来的烟雾,还是烟雾腾起聚合成了乌云。
娅凝深深吸着这里的空气。
春天刚发蒙,湖周和山上的树木浮着一层苍灰色,如中年人在头发变白前的过渡色。可以想象一下这样的单调孕育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春景。
湖边亭子外的草坪上,有几位伸展腿脚锻炼的老年人,他们的谈话声远远地传过来,更加重了四周的空寂。
娅凝感到自己慢悠悠的踱步和大山的静立是呼应、调和的,似乎她踩着大自然呼吸的节拍,回到大自然的母体之中,令绷紧的神经弦放松下来。她纵容这番联想,还想这是不是道教信奉的天人合一?
湖水上漂着一对野鸭,其中一只猛地扎进水里,过很久才从远处的水面露出头来。它们优雅地游遍了每块区域。那纹丝不动的上半身令人看不出它的蹼在水下摆动。
风刮过,整面湖泛起涟漪,蔚为壮观。涟漪接连不断涌向娅凝脚下长满苔藓的石阶,在这里终止。
从山脚观望,由于少了山的背景作为映衬,湖也就变得平庸。于是,娅凝绕湖一圈后站在第一眼看到湖的道口,欣赏着山湖辉映,保持着第一眼的强烈印象。
娅凝曾在家后的山丘上,眺望镇子尽头连绵的青灰的山岭。与充满人间烟火味动态中的镇子相比,那些不知在何处起地朦朦胧胧的冈峦如同武侠片里极易揭穿的人工布景。娅凝怀有好奇,那些山里面有什么呢?她打小就想远足亲临那里,却从未成行。它们像月亮一般可望不可即。
此刻,她倒是站在了“远山”面前。湖的阻隔为近观它提供了恰当的位置。每一座远山应该和眼前这座没什么差别。它的轮廓像雄性宽厚的脊背,密密的松木呈现一派迷离。霞光无限地亲近树梢……
娅凝依然把它视作遥远的景色。也就是说,站在自家山丘上所眺望到的正是它。
同时,它又的确是远离了小镇的全新景观。给娅凝以某种“摆脱”的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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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山湖相映的景观成了娅凝来市区的主要目的,她常在湖边呆到夕阳西下。
看到自己频繁地接触自然,娅凝产生了明净的喜悦。想到春节后没再碰过镇定剂、安眠药等精神药物,说明心灵的痊愈大有希望。
她29岁了。她需要调整生存策略,为心灵引入更多的有益事物来与现实磨合,对抗现实中讨厌的部分。
以工作环境为例。充分的闲谈滋生着林林总总难听的、陈腐的论调,怕是会与本就消极的性格内外夹攻。原以为忽略的东西时来打扰娅凝。在听到“离异”“单身”等词眼时,娅凝还是会犯敏感的毛病。“非正常”之下,她对周围人的言行完全不作理会,而她试图正常起来,就必须与环境达成和解。
“你不能讨厌你的工作环境。”
由于她的情绪管理存在严重的缺陷,要做到和环境和解,得努力把心练成某种意义上的真空。
这不失为一种方法,尽管未必是良策。
办公桌与墙角半围着娅凝,角落犹如精巧的港湾,为她挡避非必要的交道。她每天幻想着只身于孤岛上。
她走路时面带微笑,目光却低垂着盯在地上,避免与别人相视。
未寻找到让内心真正光明起来的信仰的情况下,娅凝如此宽慰自己:已经身处谷底,还有什么下坡可言?
考虑到事业和爱情都成定局,不可能翻身,她从中获得了解脱。
戒除与“世俗”的周旋,如果不去沾染世俗的欢乐,也就不用体尝世俗的烦恼。就能变得大大逍遥了。
奔向30岁,亟待的成熟和强悍必须由对外冷漠和对己热情的两面构筑。
真正的冷漠是没有反感啊,厌恶的余暇的。勿要讨厌任何一个人。跟每个人都要友好,但是不受其影响。
应当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为自己打算。
……
可惜,没有谁为娅凝的更新作证。别人眼里的娅凝依然是安静和古怪的。她平静的面目具有欺骗性。心里的惊涛骇浪,和周围的对立,在这张脸上可以说滴水不漏。就像冬天结了厚冰的河面,人们看不出冰层底下还有生命在游动。
她利用想象与世俗决断,学习纯粹个人的享受。而娅凝愚蠢的地方在于,她不知道一些苦恼是由她想象出来的。
小叶发现娅凝频繁地换起了衣服,妆容也比过去讲究。主要体现在她修细了眉,天天画眉。但她显然不希望别人对此评论什么。
有天娅凝身着明黄的毛衣、水洗白牛仔裤,搭配暗红色的浅口皮鞋,未等到午饭时间,小叶忍不住走到娅凝桌前夸赞这身装扮真漂亮。她让娅凝站起来给她看看。这引起了其他妇女的注意。她们附和着小叶的话,也凑到娅凝那里,询问价格。娅凝如实说了,几位闻言咋舌,好看是好看,但是太贵,不如在批发城买……谁谁谁好像有件和你一样的衣服,价格不到你的三分之一……
娅凝一改往日的装模作样,说:
“我喜欢就可以了。”
她坐下来目不斜视地盯着屏幕。键盘敲得急促。她试着不去讨厌她们的七嘴八舌。
白皙的双手在视线下方。娅凝还记得和大学恋人的第一次约会,她的手放在冷饮店的桌子上,他说这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双手。
这句恭维忘却很久了,现在随“哒哒——”的按键响声被一下下地品味着。多年前医生曾告诉娅凝,要多想想别人对自身的正面评价。
她听医生的话了。
一只小飞虫停落在键盘旁,娅凝欠身对它轻轻吹气。虫儿的翅膀颤抖不止,令它摸不着头脑的命运掀翻了它。它裹进的人类嘴唇制造的龙卷风,翅膀便立马失去了作用,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上滚来滚去。
“人如蝼蚁”,是悲音。而喜欢推翻人生的娅凝却认为,既然她的人生由失败构成,那么,失败也如蝼蚁。
她想,如果世界末日来了,反而是她这类人不会慌张吧。
由于打得太快,娅凝的脊背发热。她的体质不容易出汗。燥热浮泛出的莫名快乐,连同无所指向的奇怪的振奋,在娅凝体腔里冲荡。好像身体沉睡久了,应春天的召唤苏醒了青春之感,渴望着脱胎换骨。
这种欣悦她只流露给自己。电脑屏幕旁偎着一面小镜子,随时可照见表情。放上镜子后,她蓦然看到即使心静如水,自己的眉间也在不觉中微微蹙了起来。于是她注意舒展面容,驱散悲戚之色,代以宁和。
娅凝的心境与云遮雾绕庄严而缥缈的远山重合,既是在巨大的乐观中升腾,也是在彻底的悲观里模拟幻境。她买了照相机,给自然拍照。把照片压在原本空白一片的玻璃板下,
影楼的伙计很奇怪,冲洗出来的36张照片仅仅是重复的山路、山,湖,没有一张人像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