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在本来已隐隐猜到这群乡民的诉求是什么,但亲耳听到尹老三将话说出口时还是感到很震惊。看着无数双充满了乞求的眼睛地望着他,沈在一时六神无主,往身边的爱妻看去。甘乘羽此时娥眉紧蹙,一脸的忧色却没有开口说话。
四周一片寂静,静得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见。沈在只觉这片刻时间漫长得接近凝固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回拒这些把他当成救星的人们。就在此时,丁向华走了出来,站在沈在身边挥手向集聚在门外的乡民高声说道:“沈大侠远道而来,初来咋到的正疲惫有加,还望各位街坊乡亲体恤,让沈大侠先行调养调养精神。大伙且先回去罢,大事从长计议!回去罢!”
丁向华在本地有颇高的威望,众人见他说得也在理,便四散退去。丁向华转身看着沈在夫妇笑道:“真不好意思,让这些浑人搅了二位的兴致。我们进去吧,二位请。”
沈在勉力一笑,携甘乘羽与丁向华并肩回到宴席。接下的宴席上,沈在夫妇均心事重重,吃到嘴里的佳肴却如嚼蜡不知其味。沈在胸口澎湃翻涌,对赵泰的恶行怒不可遏,但又不得不控制住自己,当日洪光田的话也回响在耳旁。如今爱妻怀孕,孩子就要降生,他是不该以身冒险去招惹势大根深的贼王。甘乘羽深知丈夫沈在的心性,知道他此时心里的愤怒和苦楚,但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他。事实上,她也宽慰不了他。
宴席散后,丁向华将沈在夫妇请至书房。待宾主落座后,丁向华带着歉意笑笑开口说道:“让那些粗鄙的乡下人惊扰了二位,实在抱歉。沈少侠不必理会那些驽钝之人。”
沈在沉默片刻,道:“前辈何出此言?”
丁向华叹道:“老夫何尝不是身负伤儿辱女之仇!但赵泰寖淫辽东二十年,黑白两道关系盘综错节,早已根深蒂固。且不说这魔头二十年来招降纳叛,手下已有数千爪牙,就是赵泰本人也极不易对付!常言道强龙难压地头蛇,当年无敌于天下的霍问天手握重兵尚且不敢轻举妄动,而今赵泰势力更是不同往日,沈少侠势单力薄要与这魔头为敌无异于以卵击石。”
沈在听了这话与甘乘羽相顾无言,均觉丁向华所言不虚。
丁向华继续说道:“老夫也盼着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赵泰这狗贼恶贯满盈受到制裁,但是莽然行事不仅无济于事,还会给白沙镇带来大祸。”叹了一口气,又道:“何况甘姑娘身怀六甲,沈少侠更当保重,万不可以身冒险。”
沈在看着甘乘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是认同丁向华的话的——而他何尝不知丁向华说的句句是实情?于是对丁向华抱拳道:“多谢前辈关心,晚辈自当从命。”
丁向华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或者两者皆有。只听他说道:“如此甚好。我这老朽也不耽误二位功夫了,白沙镇虽不如中原物锦繁华,但也别有一番风味,老夫这就令一童仆领二位出去散散心可好?”
沈在本想着打听丁晴下落,但此时实在不是好时机,便回道:“如此有劳前辈了。”
不多时,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童仆应声而来,丁向华交代他几句后,沈在便随那童仆告退了。
松平长十郎原本以为送丁白鸥回到家就可以了却一桩心事,但实际情况却让他更忧心不已。此刻,他满脑子都是丁白鸥当年被强行掳入贼窝时悲惨的场景,心底下更担心赵泰卷土重来再次加害于她。
松平长十郎坐在客房的椅子上,轻轻地拔出长刀,一声不吭地盯着刀刃上的寒光,良久保持着这姿势。他当然知道他帮不了丁白鸥——别说是帮别人,就是他自己如今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离开日本已经接近半年,他不知道国内的形式到底怎么样了。尽管以他的聪明才智,他能料到形势不容乐观,但又不得不一遍遍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寄人篱下的足利将军已渐渐重获大权。如今,尽快完成足利将军委派的使命回国,无疑是给失势的足利将军雪中送炭——或许,外交上的成功能助足利将军重拾威望。只要足利将军东山再起,复兴松平家指日可待,而他也会夺回自己的封地,不用在四处飘零。
松平长十郎将长刀推入鞘,缓缓地站起身子,左手紧握刀鞘贴在腰间。闭上眼,赵泰狂笑的影像立在他面前。松平长十郎突然间双目爆睁,右手在弹指间已拔出长刀上挥,将赵泰的影像斩成两半。这一招出手极快,用尽了他全力。
松平长十郎喘着粗气跌坐在椅子上,将长刀再次入鞘,定定心神起身走出门去。
走到长廊时,松平长十郎看见丁家的老管家,上前稽首道:“劳烦老人家帮忙通禀丁夫人,我想见见丁小姐。”管家先是一愣,但很快说道:“小人这就去,请松平大人稍等。”说着快步离去。不一会,管家快步返回道:“请松平大人随小人来。”
走过几段长廊,管家将松平长十郎带到一小花苑,花苑上种着一棵梨树,此时枝头已抽出绿蕾,春意盎然。管家走到一雅致的门房前停住脚步,向松平长十郎作揖道:“夫人和小姐就在里面,小人告退。”
松平长十郎迈步走入房内,秦氏见了起身朝他微微一颔首,而丁白鸥则有些吃惊地坐在妆台前望着他。松平长十郎行礼道:“在下见过丁夫人丁小姐。”秦氏微笑点了点头,默默地走了出去。
松平长十郎与丁白鸥四目相对,良久无言。他发现她气色好了许多,漆黑的乌发梳成个云鬓,穿着青萝纱衫,比以前还要美上几分。
“跟在下走吧,你在这里不安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连松平长十郎自己都吓了一跳。丁白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却是荧光闪闪。松平长十郎轻轻地一步步走了过去,走得离她不能再近了才停了下来,跟着跪坐在她脚边,将脸贴在她大腿上,呢喃着说道:“丁小姐,在下——在下喜欢你,请你跟我离开吧,这里不安全。”
奇怪的是,丁白鸥没有躲开,任他像个孩子一样将脸贴在大腿上,听着他梦呓一般的话语,葱葱玉指战战抖抖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泪水像断线的珠子般滴在松平长十郎英俊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