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哪天在路上看见个男人,看起来二十将尽就要奔三,冲锋衣里面的黑毛衣是那种机洗才有的似乎洗的不够敞亮的感觉,背着个大旅行包带着照相机,这人十有八九就是何处乡。别上去问他,就当不认识抬脚走就行。
在何处乡太爷爷何晏那一辈,何家在阴阳界灵异界可是叫得响的名号,是有名的通灵世家。何晏一到,就连地府鬼差都得客客气气接着。
何家哪来这些能耐?何晏怎么做到的?这谁也不知道。但何家一步步缓慢但扎实的崛起有目共睹,在何晏这一辈正好达到了鼎盛时期。至于个中细节,比方说何家靠什么说通了地底下那帮鬼世世代代行走无阻,再比方说每任家主为什么都正好活到七十岁,这都是查不出来的事儿,只有家主自己知道,别人——就连何家人——也不行。
但关于鬼气森森的何家,有个不是秘密的秘密——每辈都有一个男孩,一生下来就是死胎。
此死非彼死,不是说生下来就完了,而是一出生没气儿,等到生下来头天夜里,才能听见正常新生儿的哭声。在此之前,的的确确与尸体无异。而这个孩子,往后能跑能跳什么都行,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但一分钟心跳才几次,呼吸频率也和正常人不一样,生下来就可以说是一只脚在阴曹地府的人了。刚出生时没气儿,古时候这一行就有说法,头天是叫阎王爷借去了;而心跳慢,据说是三魂七魄留了一魂一魄在阴间。不管怎么说,这样从小学阴阳知识,踏人鬼两道,就是俗称的通灵。而这样的职业,有的地方叫做鬼师——其实都是管鬼事儿的。这样的血脉代代只出一个。这是地府与何家的约定,或者说,这是为人间开的一扇偏门,通往偿还生前冤孽的十八地狱。
何处乡就是这样的人。按理来说,他作为家主继承人,本来应该在家闷头训练,但如今却四处乱跑,图什么啊?
这就切入了正题。花无百日红,除了天地日月,谁也不能常开不败。何家虽说是在太爷爷何晏那一辈才声名鹊起,但之前也悄悄的谋了这营生百年了,风水轮流转,就是常青树也不是永远青。到了何处乡他爸这一辈,因为鬼师地位越来越低——时代发展嘛,也没人信这个了。于是这一延续千年的职业也面临缩水的难题了,转行的转行,搞副业的搞副业,一时间树倒猢狲散,很是讽刺。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正如刘姥姥所说,“您老拔根汗毛比我们的腰还壮咧”,何家也可比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处乡他爸依然能去奈何桥上喝喝茶。
但何处乡作为下一任家主出生那年,他爷爷何清望去世了,如果说这还算正常,下个月何处乡他爸何木也去世了,可谓英年早逝,死得很蹊跷。
死,可以就何家特殊的职业惯例理解为,去了奈何桥就再也走不回来了。走的过来是人,走不过来是鬼,而鬼师因为本来就是半个死人,其实更惨。本来人踏上奈何桥就不能走回头路,而鬼师平时不同,是可以回头的;但奇就奇在就从那时开始光进的去出不来了,硬要从地府那边踏上奈何桥就违了天道,只能魂飞魄散。
何处乡母亲莫娟也是阴阳世家嫁过来的小姐,自知绝对和家族风云脱不了干系,自己又不能通灵,查不出来点什么,只好把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一大家子人都盯着这一脉单传的鬼师,生怕他再有个好歹,彻彻底底断了主家香火。
但一家人最坏的打算也没料到,何处乡居然过不了奈何桥。
鬼师鬼师,见不到鬼哪里算得上什么鬼师。何处乡几十年来就一直死活过不去奈何桥这道坎儿,一落脚就浑身不舒服,再往前元神就开始往外跑,硬撑就要魂飞魄散了。这对于靠着死人吃饭的阴阳行当里的通灵世家可是个奇耻大辱,恐怕只有不举可以与之媲美。终于,何处乡二十三那年冬天掉河里了,捞上来就开始发高烧,烧的人事不知,但由于体质特殊,只能用物理降温加点药靠着,最多去打个吊瓶(吊瓶都打的比别人慢),没别的法子想。所以说这样的人最讨厌生病——不过他们也一般不生病。这次突如其来的高烧立马让何处乡的母亲联想到了丈夫和公公的死,她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走了这条老路,当下也顾不得男女有别,穿上了行头就往棺材里一躺,叫人把盖子一合法事一起,硬生生把自己逼到了桥上——那为什么必须是男人?因为女人天生体质属阴,在这方面就不如男人有性别优势。所以农村坟头压纸都让男人来,女人上去了自己晦气,里头躺着的那位也晦气。
莫娟生何处乡的时候就过了二十五了,当时快五十岁了,一去就知道自己绝对呆不了多久,是趟有去无回的差事。刚一踏上奈何桥就看见何处乡站在桥上,脸色煞白和鬼一样,身边站着的人白脸白帽子白衣服白鞋,一身白。她走上去,何处乡一看见她,猛地一哆嗦,一脸大梦初醒,大喊了一声“妈”。那白衣人飘飘然回过脸来,她才看清这打扮除了白的吓人以外还有一条骨鞭——九十九节厉鬼右手小指,不是白无常还能是谁!
莫娟当时也忘了上了这桥就伤了她元气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谁也别想带走我儿子!她三两步猛地冲到了两人跟前,扑通一声给白无常跪下了。
“何家已经暴死了两任家主了,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过何家吧!”
所幸黑白无常中白无常一向更为亲民,他一见莫娟跪下,惊的“哎哎”两声,伸手去拉,拉不动,叹了一口气,道:“您是何家人,我如何当得起您这一跪?我不是来勾令郎的魂的,只是受人所托来递个话儿。”
莫娟这才抬起头来惊讶的看着他,何处乡上前把她扶起来,搀着她。
白无常又说:“您这次来了定是要夭寿的,何必呢?”
莫娟摇摇头,眉眼悲戚,“儿子要是死了,寿数就是留着又能干嘛呢?”
白无常听了这话也叹道:“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我把话告诉您,你俩要快些回去,不然只怕阳间寿衣都穿好了。”
莫娟点点头,说:“可是和何家有关?”
“正是,”白无常把手背到了背后,直直腰,神色凝重起来,“托我之人告诉我,何家上两任家主的去世都与何晏先生有关。”
“与老爷子有什么关系?”莫娟问。
“何晏生前曾冤死了一人,他根骨特殊,死后成了凶鬼,本来要找何晏索命,可……”
“可什么?”不等莫娟发话,何处乡先急了。
“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勾去何晏就失踪了……十殿阎罗都找不到——也绝对没有投胎,谁也不知道他是魂飞魄散了还是怎样。他怨气太重,命里就不一般,此番化鬼更是比寻常人厉害几倍,给了何家命数影响,使得何家家主代代夭寿。事实上,令郎若不尽快找出办法,也只有十几年阳寿了。”
何处乡搀着莫娟,发觉此时她的手突然抓紧了自己的衣服,人有点抖,问:“那可有办法?”
白无常摇摇头,“本来应该告诉何清望先生,但最近地府才知道是因为那鬼,白白耽搁了这许多……要说办法,我也不知道。只能按着笨路子来,多积德行善,超度冤魂,了却夙愿来平息怨气。要说最快的方法,当然是找到那鬼,但谁知道他此刻在哪……”
“那鬼是谁?”莫娟问,“或许阳间可以打听打听。”
“这当然无法……”白无常艰难的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接着说:“您看,谛听也在地府,三界内除了当初真假大圣,还有什么失过手?但这次也没辙了,说是……是这人本来就不该在轮回里……我们这边生死簿上,都没有他的名字,不然也不至于耽搁这么久——谁知道还有这么个人?”
何处乡和莫娟听得心里发凉。如果说这人是个有点线索可找的,他们至少还能踏实点,只要一步步走就行,但如今可真是抓瞎了——不知道人,不知道地方,不知道这事儿到底怎么回事,还被人揪着小命。
莫娟思索一会儿,重重点了点头,“谢谢您了……那何木他……?”
白无常一拢袖子,垂眼道:“您要节哀。”
“啊……”莫娟失望的偏了偏头,一瞬间眼黯淡了下去,还想再问点什么,只见白无常突然扬手一挥大袖遮天,急急将两人拦住道:
“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有人来了,快走!谨记令郎只是不能过奈何,其他方面与其父无二,鬼师亦是凡人,既是单传,保命为上!切记切记!”
而后何处乡再睁眼,就看见了自己屋子的天花板。
他掀开被跳下床,一路跑到大堂,莫娟已经起来,换了衣服坐在太师椅上闭着眼,腰有些佝偻。两任家主的早逝让莫娟一人扛了太多的风霜,此刻终于没能扛住,显出些令人心酸的老态来。何处乡走上去,脚步很轻,然而她警觉的睁开了眼,看到是儿子,又闭上了眼。
“妈。”他叫了一声。
“嗯。”莫娟点点头。而后两人陷入了一阵沉默。
许久以后,就在何处乡觉得这沉默犹如死神悬在头上的镰刀离他越来越近,让他没来由的紧张和恐慌时,莫娟终于缓缓开口,而声音沙哑:
“何家不能就这么完了。”
何处乡有些不好的预感,正要开口,她又接着说:
“你下周走,事情不解决不要回来。”
“什……”何处乡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母亲所说的“事情”是指白无常口中的何家命数,心就凉了一截,但还是分辨说:“我怎么能……你一个人留在家里,那些亲戚早就没有旧时候听话了,你怎么行?”
莫娟还是没睁眼,一语中的,“别给自己的胆怯找借口,你是何家家主。”
“可我甚至过不了奈何桥!”何处乡突然吼出一声,“家主?谁说的!”
“我说的!”莫娟猛地睁开了双眼,眼中的光逼人不敢与之交锋,何处乡对着母亲,气势一下弱了下去,而她大瞪着眼,一把握住了椅子扶手,一字一顿的迸出一句,“我说的。”
她直起腰,抬头与儿子对视,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意,“看着我!你姓什么?”
“何,”何处乡不情愿的挤出一个字。
“你太爷爷是谁?”
“何晏。”
“你还知道!”她一拍桌子,突然吼出一句,“你的父亲,你的爷爷,你的太爷爷,你的祖宗爷,他们都是何家家主,是拿了半条命换何家的人!”
莫娟身子小,声音却如一声闷雷在耳畔炸响,主母的威严一瞬间填满了整间屋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何家主系一脉单传的男人,身上流的是何家的血,是责任!过不了奈何桥,你不知道想办法?你爸死了,你不知道想办法?如今仇家已经知道了,你不去找,你却来告诉我,你不是何家的家主!”
何处乡抬起头来,“妈…。。”话未说完,却发现莫娟泪已经流了满脸。
“你以为我不知道何家走下坡路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七叔八伯没安什么好心?你以为我就愿意呆在这地方死扛着?我还想跟着你爸去了!……可是这是你爹,你爷爷费尽心思撑了几十年的家了!就是扛到死,也不能叫人看了笑话!”
何处乡的脸色刷的白了,而后变红,接着又变白了。他的头低下去好一会儿,又抬起来,“我知道了……我去。”
莫娟点点头。何处乡往前一步抱住了她,觉得自己母亲的身子不知何时已经瘦得很了。怎样的岁月才能把一个女人逼成这样呢?怎样的过去才能把一个女人锤炼成这样呢?他听见了母亲的啜泣声。
“走吧,”她说,“下周就走吧。”
“好,”何处乡点点头,而后哽咽了,“妈……”
“多叫两声吧,”莫娟说,“我听着呢。”
那天,何处乡放下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古训,母子两人默默哭了一场。
算起来自他启程,这一别已有三年,而那鬼似乎处处可循,但又分明远在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