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郊外祈福树
先生说:”古时候的人,和我们现在的人不同,他们往往很执着。”
上山打猎,为了追寻一头稀有的鹿,他们七日不归;祭祀奉神,连守四十九天斋戒,沐浴、焚香,围于团团烟雾中,直到心中染尽飘飘欲仙之意。
“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镶,赵良璧之治梳.....”短短数十载的宝贵生命,刀匠们千锤百炼,才能冶成君王身配的宝刀,歌姬日夜扶琴,才能练成让知音人回头一盼的乐声。因而他们会有执念,凡人总不甘心年华易逝,不甘心自己力不从心,不甘心自己多年的积累被岁月摧毁。
“嗯。“看这孩童似懂非懂的点头,先生继续说:“春秋末期的楚国,庐州竹氏最初是因家传的独技能制作出机关灵巧的竹偶而闻名,世代相传的技术精进到一定程度,竹家的竹偶能几乎乱真,动物活泼,人物生动,但是竹家能成为庐地一方富甲的原因并不是他们精致入微的竹偶能赏能玩可收藏,而是另有用途。
“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
贵族中的巫祝者,算得上是先秦时期高级知识分子,他们晓天文地理、知人事,通鬼神。春秋时期,荆楚、陈、越等地都“好祭鬼神,鼓舞而祀“,卜太师,卜出征主帅,卜令尹人选等,古时的楚国上层决策者作出一些重要的决定时也往往依赖巫卜。只是民间的巫人地位并不算太高,只有遇上天灾人祸,颗粒无收或者是富贵人家说有孽障扰宅久病不俞之类的,才能发挥作用,在风和日丽的闲日,为了糊口,不少民间的巫人会为了丰厚的酬金用巫术替别人做一些有违天理的事。这种或伤人道或改天命的巫术被称为赤巫,跟一般巫卜占卦不同,赤巫术师逆水行舟改变事物发展的轨道,自然会为使用者带来反噬。原本除了施巫术者本人之外,那反噬并不会落到他人头上。而竹家所制的人偶因为极致仿真,只要用巫法冠上巫师的真名,竟能骗过那仅凭意念而成反噬之力,代替主任承受厄难,让巫者们放心的施展赤巫术,不收受反噬的威胁。赤巫的泛滥影响了巫人的中立性和纯粹性,令上层决策者有所忌惮。
竹家后人竹晋年少时候师承虞山道人,修读过诸子百科,几年后回庐州,他意识到滥用赤巫术为当地带来的灾害,权贵相斗,民不聊生,接任当家时他决心重整家风,不再滥制竹偶。恰逢当时楚王一举下诏令各地禁止赤巫横行之风,竹晋索性带着老幼家眷隐居山林,一晃数年。
夏至这天山中微风拂过竹林,发出沙沙糜音,已是不惑之年的竹晋低头茗茶,却被林中一声惊蝉引得抬头望望。身旁的竹偶灵活的接过一只鸽子身上的信物和绢布,地处偏远庐州的竹晋收到来自郢都的诏令。
“又有权贵之人动了用赤巫的念头,想要个挡噬的竹偶?”他的竹偶侍者滩伍开口问道。
“的确,但凭此信物,看来我不得不走这一趟路。”
竹晋放下手中的杯子,拿起手上的玉佩掂了掂。
半月后,竹晋就和他那个真人似的竹偶侍从滩伍一同踏入王郢都最热闹的主街上。滩伍带着蓑笠面纱,没人注意到他那雕塑一般的竹脸。主街上人来人往,仿佛楚国这数年的各国征战,鼓舞的不止是士气,更是民心,竹晋觉得,这王城比起往日更是繁华,主道两旁有各色货摊,玲珑杂秀,却又排列整齐划一。
迟夏微风,吹来一声熟悉不过却又多年未响起的叫唤:“棣华…”
他抬头,看见二楼茶阁雅座上,凭栏而依的隽秀公子,那人着一身庄肃的淡黄道服显得有些沧桑,容貌却未大改,还是当年那个清秀小师弟,让竹晋刹那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旧友重逢,回忆让他恍惚片刻才回过神来,满脸微笑的步上茶阁。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记得我们初相识时,我仗自己是大你一两岁便成了师兄,其实我还大字不识几个,你却已经满腹经纶,熟读六国书文,'棣华'这个字,也是你替我取下的…”
竹晋看着眼前的旧友,若不是茶水倒影出他自己鬓生华发和额上的皱纹,他会以为自己和他一样也是,不过弱冠少年。
“十多年过去,季弟为何…年貌不增,还是当年分别时的模样?”
虞山初遇这个师弟时,就觉得他气质儒雅,自有不同凡俗的气度,但却总是阴郁,满腹心事。虽然竹晋只在虞山呆了几年就不得不回乡继任当家,但他自信师傅能教授的心法修为之道他也领悟得跟眼前师弟不相上下,如今自己已白发斑斑,而师弟竟还是当年弱冠之貌,实在是难以置信。
“哈,可能是跟着师傅常年练药修道。日子有功罢了。”
竹晋是自制之人,男子汉过于拘泥容貌皮相毕竟失礼,见旧友对自己的问题回答得如此含糊,他不想显得唐突,便不再细问。
“看来我们的师傅虞山长老果非虚名。当年也是得益于师傅当年指点,让我及时响应大王的号召,不再滥制竹偶,才除了竹氏这百年孽障,止了庐地这赤巫横行之风。否则禁巫令一下,竹家定首当其冲难逃一劫。”
“楚王不屑歪风邪气,郢都王城已久禁赤巫之术,但庐、湘等地却鞭长莫及,赤巫盛行,此举有效抑制赤巫之风,大善之举,无愧陛下赏你百亩良田沃土,又封你当地令长。”
规章法令对赤巫不起作用,但控制挡刹竹偶,就能一举断了他们的后路,让赤巫们不敢妄为,却也算是断了竹家的财路。而竹家再怎么说也是庐州一带名门,楚王既是赏识竹晋有配合他的号令的勇气,也想借此拉拢庐地富族,建立声望,就赏了他封地官爵,让竹家人可以自食其力,免得竹家就此没落。
“竹某不过承师教诲,随势而动亦随心而为罢了。”听到好友的话里稍带称赞恭维,竹晋谦逊的捋了捋须。
“师兄可以随心而为,我却难得,师傅仙游未归,我暂代虞山长老之位多年,朝中杂事繁多,小弟也开始力不从心,还望师傅早日归来。”师弟捏住眉心。
竹晋知道这不过是虚言。师傅不在,季师弟代理这个虞山长老已经十余年,山中走出过不少有识之士都在朝中担任要职,虞山虽然低调,但也深得楚王倚重,此时就算师傅回来了,虞山大小事也未必能让师傅说了算。竹晋才注意到对方身上还穿旧时虞山的素道袍,儒雅净秀,面容一如当初他们分别时那般,但毕竟十几年过去,相貌再年轻,眉宇间也脱了当年稚气,变得稳重睿智。他也突然之间他留意到一个小细节,他虚指一下对方左耳上的一颗小小的茶色耳铛,开口疑问道:“季弟你的耳铛为何只戴一只?”
这对耳铛的材质相当特别,是含水的琥珀石,阳光下细看莹润剔透,十分稀罕,所以竹晋也有印象。从前听师弟说这是家中一位他非常敬爱的哥哥赠与他的礼物,蕴藏着特别的灵力,可保人无病无虞。他十分珍重,常日佩戴。
”我将其中一颗赠与了一位灵力十分高强的虞山弟子,怕她'过刚易折。“
“哦?这位弟子想必十分深得你心......”才将如此珍重之物赠与对方。
今日主街上本就相当热闹,所以自远处而来的笙竹鼓乐之声竹晋并未在意。竹家的本业跟巫祝一道千丝万缕,竹晋自然也知道今天是宫中巫祝祭祀的日子,也就是秋祭。
“深得我心倒未必,但确实深得大王的心。”只见友人轻蔑一笑,“瞧,真是白日莫说人,她来了。”
竹晋稍一愕,凭栏望去,主街走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远远的就看到隆重的队伍从路口转弯,缓缓走来。三列铜甲佩剑的王家军队在前,随后是一架方形台乐车,载着全套的九头凤鸟华美钟鼓,伶人一路敲击出叮咛之音,将楚王宫中的华贵之气散遍这寻常百姓的街巷。乐车之后,又几列白衣红缎的巫女打扮的女官跟随,一位贵人的七彩銮驾被包围在八名铁骑方阵中,銮驾的每一匹马都系着红菱,它们不紧不慢的拖着銮驾就像那是中元节游街展示的花车,銮驾上有翅膀似的鸟羽盖顶,贝壳铜铃悬于车边,七彩的布絮轻曼漂扬。
尽管离得很远,但竹晋还是一眼就看到,那贵人端坐在车中,身上穿着象征她御国巫女的牙白锦绸上衣和玄色缎裙,外披了白凤纹直领锦衣袍,头戴舞凤金冠,金冠压着面纱,神秘的脸庞罩淡黄色面纱里。
“难道她就是...宵花公主?”
就连地处偏远庐地的竹晋都听过她的大名。她是虞山百年才侯得一位的御国女巫,上知天命,下通鬼神,灵力强盛,而且宵花公主是楚王长女,身份高贵,容貌绝美,是楚国活宝。自她九岁当选以来,旱季祈雨,雨季求晴,占仕卜国,凡她所到的开典祭祀的军队,战况大好,她给楚国上下都留得不少好印象,无疑是给楚王中兴楚国的大好盛世助威不少。因此宵花芳名远播,六国君王慕其翘楚,都曾派臣墨客游说楚王,想要迎娶宵花公主到自己的国家,以示两国邦交友好,就连竹晋庐州封地主信平君也不自量力的凑过热闹,好几次向楚王提出要迎娶这位大名鼎鼎的公主回家。
当然,楚王谁也不能答应。六国之中,尚没有哪一国的国力重要到让楚王肯肯拿这位护国女巫来换,丛臣之中也还没有谁适合承这番恩宠,这种事上也没人想要和大王硬碰硬,所以算起来公主今年应已过了嫁龄,今年近23岁,她依然留在楚国,巫舞雩事神。
友人一笑,定定的看着茶案上的玉佩,道:“师兄带着竹偶秘术隐世十余年,能以信物让师兄出山的相助的,又怎能是个庸人?“
“这次到郢都确实为了帮一位宫中贵人,只是我奉先父信物而来,未知究竟是何人所托,哦,”竹晋恍然一悟道:“原来是宵花公主!”
王城禁赤巫之术已久,这趟出发之前他一直担心不知是哪个权贵得了先王赐他父亲的玉佩想要行苟且之事,竹晋当年好不容易才把竹家从削禁赤巫的浪潮中保下来,万一事发,让大王责罪下来必定诛连竹家,但家父遗愿又不得不从,竹晋实在两难。如今才得知是盛名满天下的宵花公主所托,那想必大王也心中有数。
“季弟担任虞山长老多年,果然通达朝堂之事。有今日一晤,”兄心里竹晋长舒一口气:“为兄实在安心。”看着庭下贵人路过后更为繁华热闹的郢都街头,他不由得莞尔一笑,自竹家隐没庐地山林,他也有好几年没有踏足王城,庐州虽地博物丰,但毕竟不及郢都民生风物富有生气,再看案前所摆的青豆糕,百年老店的出品,回到庐州就再难吃到,已是不惑之年的竹晋露像稚子般期待的神情,旧友坐前不须拘礼,他用手小心拿起可口的青豆糕放入口中.......
那容貌清俊的道人看到旧友大快朵颐的模样,他细长的眼眸划出一瞬的神色深沉,用慈悲的目光看着旧友。
......
“那目光,就像是看着一只即将跌入圈套的羊在无忧无禄的吃着草一般。”
郊外的祈福树下,灰袍先生看着身边的孩童,目光温柔。
此时,那孩童正棒着那树上掉落的红苹果,一口一口地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