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是什么时候开始，也染了上半夜在外面闲逛的毛病…“
左右龟人各自归位，天未亮，刚才的扰乱仿佛从未发生，东湖万里烟波一片肃静。德昭理了理衣物，收起天鸟神杖，往回走，信步登上了梓桥桥头的羽鸦阁，无崇自然也跟着。羽鸦阁楼高六层，虽没有矗立在山崖顶上的不刹城高，但因为距离更近，却能更清楚的观望凡界。此时有早起的渔民，孤舟泛东湖上，接近梓桥的地方，立起一根细长的竹竿。看不到桥对岸的玉宇琼楼，今日的东湖梓桥对他而言当是跟往常一样的，不过是莫名的多了些水烟暮气，让断桥更显苍凉。阳光似乎还在尴尬沉默的气氛之中酝酿，无崇想起际儿说过，适时、适地的开口说话，也是身为忠臣赤子的要任。
“有一段时间了，只是你没注意。”德昭说这话的时候，似是得意一笑，让无崇觉得他并未对刚刚的事介怀。
“也是，绕着梓桥的这圈东湖水不知埋下了多少尸骨，但看东湖的夜色，宁静醇厚，不带一点浮躁的血腥味，难怪大哥喜欢。“
“…也许那些被埋葬在这里的家伙们，大多都是心甘情愿的，才能安安静静与东湖融为一体。”
“哦？大哥又是怎么知道…他们是心甘情愿？“见德昭抿了抿唇，没有回应，无崇自知话锋改转:“那泰魄是你送给他的？”
“自然，你为了他都能跟龟人动手了，”恒王舒颜一笑：“我送他个石头有什么了不起的。”
德昭不知从时候开始，也学会了像小军师赢季那样话中有话。
听出大哥在指责他顶撞龟人，无崇有意低了低头，表示知错。
“希望你我的这两颗石头能保他在凡间一生无虞，终有一天还能回来。不过大哥原本千方百计想留住季儿，方才又为何…”
“强扭的瓜，不甜。这也是季儿教我的道理。”戏谑一笑之后，德昭却脸色稍沉:“隔离长生岸与凡界的梓桥椒界是九刹玄女的残余的仙气所制，应万物阴阳之则，太阳初升时起强，响午过后渐弱，日落之后又渐强，今日我为他破例打开椒界，定会颠倒了仙气的运脉，今夜之后，我们就要多留意岸上的出入口，这次玄女开眼，绝不等受到任何干扰。”
德昭笃定的说话样子总能让人倍感信服，这也许是他作为统治者的一种本能。
“知道大哥。可惜季儿不能等到玄女开眼，春分之开界的时候才走，不然就可以拿着关符离开，秋分时候再回来。“
“不止季儿，这次玄女开眼之后，我将逐批收回所春分离岸的凡人关符。”
无崇脸上划过一霎的惊讶。
“此后，我打算暂时关闭所有登岸的出入口。”
德昭听到无崇握拳的声音。
在凡界，世已春秋，诸王纷立。而在这远离中原的东海上的世外仙境，长生族的对统治的概念没有跟短生的族以血脉稳固政权的风，原因是长生族各王族之间本就都是九刹玄女的血脉，他们沿用的自古先民禅让制，上任的帝王经过长期的观察培养，会在王族之中选择和培养自己的继任者。只是有时父子相传的几率稍微大一些。当然，和短生的人类一样，此时的长生族，也未曾出现过女性统治者。不刹城的上一任主人是不刹峘王姜璃，自周王讨伐长生族一战后即位为不刹王，照抚长生岸众生，为王400年后突然将王位禅让给了111岁的养子德昭。不忍王无崇是在德昭继位后才出生的，没有亲历过德昭作为新王继位岸上人四方纷乱的那几十年，也不知道他当初如何与那吴王结盟，让他愿意承诺世代共同守护长生岸，和平相处，才让长生岸有了这几百年安稳，也能与凡界互通，一切正生机勃勃。成人之后，无崇眼中的德昭大哥已经是个如同神明一般存在、万中无一的王。
直到凡间的八方争雄，七国鼎立的局势初现，战火烧到了吴国，烧起了23任吴王僚的堂兄公子光的野心，他杀兄篡位，又杀了僚的儿子，夺了吴国的疆土后，自然也认为长生岸是他的囊中之物，除了长生不老的秘密，他更想要长生岸上藏着的九刹玄女的仙气神力，助他的军队横扫楚国以致统一中原。短暂的和平后，长生岸又迎来了几番来自凡族的挑衅。刚打走了篡位的吴王阖闾，不到一年他的弟弟夫概又趁他去打楚国时在吴国称王，打着统一国内部族的旗号举国之力从海上攻打长生岸，妄想在哥哥从楚国回来前先夺得雄霸天下的力量，再将在楚国的阖闾置之死地。
这一切，都看在无崇眼中，既无理又合理。
由此长生岸和吴国的百年的结盟付之一炬，对于这一次次的短兵相接，德昭都以守为攻，点到即止，也无意展示长生族的真正实力。无崇难免都开始觉得德昭的乱世求存之策太过保守，他跟上任桓王姜璃一样，有意避免长生岸跟凡间有过多的接触来往，求稳求安。
“天混地灼，礼法崩坏之际，战火熏天，岸下众生各怀苟且野心。九刹玄女尚留一丝仙气，保住这阜沙岛，留我长生族一线生机，难道是为了让我们躲在这个一角独享太平，冷眼看这阜沙岛之外天下大乱？”
无崇成长于长生族与凡界来往频密的百年，凡人虽大多贪得无厌，利欲熏心，但不可否认他们敢于利用自己短暂的生命在世间有所作为。当年与夫概那小子东海一战，无崇确实能感受到凡人和长生组之间除自然力量之外的差别，若不是得了秦国小军师赢季的指点，对方奇兵巧将运兵如神，差点就将他带去的救兵都淹没在东海里。虽然他们自小生于斯长于斯，但他也知道，对岸下广袤的世界来讲，长生岸不过是东方偏僻的一角，就算他跟他的镇魔神兵都有过人的能耐，但对外面那个博大而未知的世界影响有限，长生岸如此故步自封，学习不到新的技术和知识，面临变故时才难以应对。
“…我长生族既已在天寿上占得先机，就应替人间除害，止战乱纷争，好让玄女重生能重归太平大地，而不是看到已经被天灾人祸折磨得满目苍夷的中原大地。我长生族，既得其恩惠，就当担待这个责任。从前周朝统一强大，可如今天下各为其主，大势不再，我长生族大可趁这个好机会…”
“停，“德昭这个字一出，无崇的话如同一匹被训练有素的马，收缰立停。阁楼一片莫静。整个东湖，都一片安静。“别用你的私念一再揣测玄女的宏愿。”
德昭虽个性温和仁慈，但300年的时间，足够他学会一国之君当有的威严，制衡与原则。
待夜风吹散了两人沉重呼吸，德昭才缓缓开口：“另外，北方和东方，尤其是东边的入海口，更要加强戒备。”
“北方是我不忍城的地界，有我无崇一日就能滴水不漏，魔族不敢放肆。东面临海，从前一向安宁，不夜城防守少经锤炼，所以这次才差点被阖闾击破，今后我会助沙沉大哥重整军队…”
“哦，忘了告诉你，不夜王沙沉，休想再得我半分信任。“德昭很淡然:“我已经下令将他处死不落崖......“
无崇难以置信的表情瞬间平复，德昭继续:“明天开始，你就是不忍城和不夜城的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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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亮，无崇回到他客居不刹城的处所。
“王妃今夜可有跑出去散步？”无崇遇见了在兰花中取晨露的格儿，弯腰、伸手，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木头与齿轮摩擦的声音。
为抗东岸的凡人入侵，无崇应德昭号召率不忍城的将士助东岸的不夜城抗敌，东岸稳定后，他一直客居不刹城，不舍得王妃幽篁独自就在苦寒的北境，就带她一起来静养了。眼前的格儿可以说是幽篁亲密的伙伴，它最是让无崇惊叹于凡人非凡创造力。远看，格儿似一个普通的年轻姑娘，面若桃花，能言人语。近看却神色僵硬，面部如同雕塑。她全身由青竹组成，本是凡物，却能想人那样翩翩而行，因为冠上了幽篁的真名，据说还能帮她阻灾挡刹。
“没有，王妃她又染了风寒.....”.
“什么？！”无崇一路小跑回殿。
推开纺花竹门的那瞬间，一阵清淡的兰花幽香从房中涌出，无崇深吸了一口这熟悉的气味，走进殿内，拨开几层淡蓝色的轻纱曼帐，看到他的王妃躺在方塌中央，肤如雪脂，像一颗夜明珠般散发着诱人的光。
无崇放轻脚步，如依恋母亲的小孩般爬上床，从背后抱住了他的王妃。在她耳边道：“季儿走了…”
幽篁只是在在他怀里稍稍挪动了一下，像只不愿醒的小猫。看王妃没有太大动静，无崇猜道，神通如她，一定早就卜到这一卦了。
无崇在北境斩魔无数，50岁就封北境的镇魔大将军。魔虽愚钝，但不缺蛮力，只一心血来潮就突击北境妄图突破长生岸称霸人间。相反凡人，虽自身力薄，但却很会利用天时地利击败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有时上阵带着几名巫师道人，不时摆个八卦迷幻阵，将天赋神力的长生族都耍的团团转，诡计层出不穷。自幽篁出现在他身边之后，不时卜一卦就能预知魔物何时蠢蠢欲动突袭北境，挥手轻折一枝便能破了那些技拙八卦阵，让他无论镇魔杀敌都无往不利，从北境到东海，幽篁一直是无崇战无不胜的幕后功臣，为他稳固了不忍城的地位，也让恒王对他另眼相看。近年率将到东海支援不夜城，才认识了才高八斗的秦人赢季，细想下来，无崇近为了小军事赢季，多少有点冷落了默默付出的王妃。
他回想起季儿应是秦国放来吴国的当质子的大公子，虽然凡族国家之间互换质子的这一伎俩他至今不屑，不能想象如果他和幽篁有孩子却要将其假手于敌人的滋味。那弑兄夺位的多事之人阖闾死后，他的儿子夫差继位，后来越国夜袭吴都，看眼如今吴国就要被灭国了，虎毒不食子，他父王也是时候该召他回去。一晃数年，对无崇而言不过一瞬，但对凡人而言应该时日不短，季儿、幽篁原本都是凡人，皆因出众之能登岸，他们一向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这些年际儿一直呆在恒王德昭的身边，其实直到离开前，季儿一直选择的都是德昭。无崇有几分不甘落寞。
可是幽篁，你为何要选我？有了过往种种，无崇从未怀疑幽篁对自己的心意。但他怀疑自己。
若选择位居王城的恒王，凭她未卜先知的巫力，一定早就被赐了七星，不用幸苦修炼便可获得凡人都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退一步，如果选择安宁稳定的不夜城，便可享四季如春，夜夜笙歌，沙沉大哥至少会让她可以舒舒服服的过日子，不会让她落下病根。而北境苦寒，在不忍城要忍受冬季缺粮，夏季缺水，也难得丰衣足食跟华衣美服，时不时还有魔物来犯，夫君随时性命堪忧......但他是不忍王，不忍城的主人，镇守北境是他无可推卸的责任，可她为什么选择我？
舍去才智不说，就凭这天仙外貌，恒王跟不夜王又有谁会拒绝牵她的手？
见王妃对赢季的事没太大反应，无崇又想起另一件。“大哥已经处死了不夜王，现在起，我就是不忍城和不夜城的主人了。”
这一次，幽篁转过身来，空灵的目光中渐渐有了笑意，朱唇轻启。
“听说不夜城鼓乐升平不分昼夜，我的琴坏了，不夜王能否替我找不夜城最好的琴师修？”
其实突然被德昭封了个不夜王，无崇还未适应，他一向只懂操兵练将打魔怪，要管理一个夜夜笙歌、专于享乐的不夜城，对无崇来讲，像是穿上了一件不合身的衣裳。
“小事一桩。”无崇嘴角微扬，他想到他有楚国来的幽篁，能曲善舞，心中一安。
“幽篁，要答应我，不要生病，要坚持到我成为长生岸王的那一天，可以随时打开椒界，跟你回楚国拜会父母。“无崇抱紧了她。
日出，阳光仿佛浸染了兰花的幽香，飘入房中。无崇已经熟睡，幽篁静静看着夫君俊颜。
“你已经应我的卦文，成为了不夜城的王。”
“将来，就会成为长生岸的王。”
幽篁用指尖抚过丈夫的唇…
“可我，已经没时间等了。“
我们要让那一天尽快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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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以后东湖万里烟波散退，生机勃勃。德昭仍站在羽岈阁顶。
“参缪，那日的琴，可替孤修好了？“
德昭身边突然现了一团雾气，化为一只白衣人影…其实应该是狐影。
身着跟德昭一样白衣的狐耳朵抖了抖。
“回大王，那相配的琴弦难找就算了，臣昨日在来回穿梭于不刹、不夜城，翻遍了一家乐坊都没有找到半个会修这琴的楚人，还以为他早就下了岸回凡间乡下娶妻生子去了，结果半路又突然跳出个人来说自己见过这楚国古琴......”
“说结果。”早已习惯这侍奉自己好几百年的狐狸是个多话的主，德昭此时不愿听他唠叨。
“修好啦。”参缪甚是得意，衣袖一挥，怀中出现一把古朴精致的楚琴。
“善，”德昭本想再夸赞自己的侍从办事得力，但转头一看，脸上似是蒙了一层黑雾，他僵硬笑道：“你这也叫修琴？这分明是毁琴！”
德昭尽管不像前不夜城城主沙沉那样通音律、擅琴瑟，但毕竟也是活了好几百年的人了，古稀之物的讲究之处还是能一眼就看出来。不说那光亮的琴弦和古朴的琴根本不搭调，那接口处的粗糙手艺虽不明显，但他已经可以想象那琴的主人看到自己心爱的琴变成这样时如何摇头叹息了。
“罢了，换身衣服，回殿议事，”这凡间精极之物怎么放心让一只狐狸去修呢？一夜未眠的德昭捏了捏眉心：“等一切安定，恐怕孤要在封岸前亲自去一趟凡间，去寻得这修琴的有缘人。”
一只小鸟迎日光飞来，通身乳白的翎毛，精神抖擞。它停在羽鸦阁的木栏上，理了理自己的白羽，然后抖了抖，像刚跋涉千山万水归来的旅人想拍掉自己身上的尘。
德昭看着它小脚上绑着的一卷娟布，心中叹息一声，这700年的老吴国这次恐怕是要灭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想起与那位吴国的旧友短暂的快乐时光，虽不忍，但他也并不想让长生岸趟这趟浑水。凡人一生不过数载，偏偏与他们相处的时光又那么快乐而有趣.......
一片黑影此时遮天蔽日而过，德昭抬头看，只见那巨翼一拂而过。
修为仅百年的希鸟，已经身长数尺，若在凡间飞来飞去，定会引人注目，希鸟两界之间出入无阻，但也很少见成鸟飞到人间，而系鸟幼鸟跟凡鸟无异，却能担当岸上与凡间的信使，也能借此修炼，此时必是这幼鸟的父母来接它了。
“大王又要下凡间？甚好，这次定能遇到个心仪的姑娘，回来之后就不用每晚穿着这张扬的白衣在外头晃，这白衣多难洗啊.....”
德昭苦笑，参缪这只老狐狸怎么就没从人家那些凡间侍者身上学到半点隐忍呢？也罢，毕竟人妖殊途。
“参缪，你以为，何为神？何为人？”
”咳，臣以为，”不知大王这又是拿着哪本新书上学到的字句来考他，本想糊弄过去，却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知道答案。参缪故意拍了拍德昭身上白衣沾的土，曰：”光不灭，花不萎，色不变，衣不着尘者，神也。”
其实让载信的幼鸟上岸之后歇脚，这才是羽鸦阁最大的用途…
“孤却以为，执迷不悟，千秋万世锲而不舍者乃神，迷途能返，知错能改而生生不息者为人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