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一场，几个人的情绪放松了许多。他们在和时间赛跑，家里吃不饱就算了，再睡不好，早上起不来会耽误事情的，于是收拾了心情，慢慢睡去。
林大郎只觉得自己才闭眼，天就亮了，亮得刺眼，他很长时间都没有一眼看到这么明亮的天空了，每每都是天色还泛着青白的时候就起了，身边弟弟们也不在，他有一些迷糊，他到底睡得有多死，什么时候那些小子不仅能在他前面起床不说，竟然没有吵醒他。
“呀，大哥，你醒了啊。”五郎探着头，看着坐起来的他一脸惊喜：“大哥，你睡好了，娘说，大哥每天都那么累，今天难得睡个好觉，就不用叫醒大哥了。”
“娘？”林大郎觉得自己更加迷糊了，娘她不是不在了吗，怎么会，想问，话一出口莫名地转了个弯：“娘不是身体不好吗，怎么能随便起身？”
“大哥，你是累糊涂了吧？”小家伙蹬了鞋子爬上炕，似模似样的把小手附在林大郎的额头上：“娘的病不是早就好了么？娘还说，之前她生病的日子里面，大哥最辛苦，所以，就先给大哥做衣裳，我们都要排后了。”说着似乎觉得委屈了，小嘴儿嘟着都可以挂油瓶了。
“五郎，娘让你看大哥醒了没有，你怎么磨蹭到现在还不出来？”不等见林四郎的面，他的声音到是先传过来：“大哥是不是醒了，不准跟大哥撒娇，先前说好先给大哥做衣服，你不是同意了么，总是要做的，就迟个一两天，你别闹腾大哥了。”
“说的就跟你不喜欢新衣服似得。”林五郎嘟囔一句，马上抬高声音：“四哥，大哥醒了，正在犯迷糊了。”
“那你还闹腾。”林四郎进来埋怨了一句，又把话题扯到林大郎身上：“大哥，醒了，就起来吧，娘做的早饭给你留着呢，还有个鸡子，娘说了，五郎六郎都吃过了，你的你吃，不准留给他们吃。还有哦，娘说，村里和爹在一个地方做事的人今天有人回来了，据他们说，爹他们今天晚上就可以回来。你说，爹会给我们带什么吃的回来，上次的糖葫芦可真甜，要是能再带一串回来就好了。”
“还说我呢，你还不是想着吃的。”林五郎听了林四郎的话也有一点馋，不过他才不会说出来，明明只比自己大一岁，像大很多似得，他对林四郎不服气，逮着机会就顶他两句。
他们这打嘴仗的功夫已经足够林大郎起来了收拾好了。
外面的天气真好，天蓝蓝的，白云软软的。娘亲正在晒衣服，林大郎一眼就看到了：娘穿着件蓝色衣裳，站在那里，头发是青的，盘在头上，还包了块蓝色手帕，手也有力气，皮肤看起来光溜溜的。一切看起来那么好，真好。
“大郎，发什么呆？先去吃饭了啊，在灶上温着呢。”娘回头看到了他，冲着他笑，和他说话。
林大郎觉得自己都舍不得挪开步子，这么年轻的娘，温柔的眉眼，温暖的笑容，这也是他记忆中的娘，可是他也记得娘奄奄一息的样子，瘦脱形的身子，花白的头发，眉间笑不开的阴郁，如同鸡爪一般的手，没有一点力气，明明不过三四十多岁，却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妪。他都有一些分不清，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事实上，他也一点不想分辨，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点。
“傻孩子，娘一直都在呢，老盯着娘干嘛，看着娘又不会饱。”林大郎出来时，她已经做的差不多了，见林大郎不听她的话，还是一副呆呆的样子，晒完了衣服，赶紧牵着他进厨房。
林大郎没留意自己抢了小六的福利，看到娘，他什么都忘了。林大郎如同梦游一般吃了早饭，他娘坐在他旁边，给他夹菜，嘱咐他多吃一点，吃得饱才能长得高，说爹赚了银子，不怕吃不饱，也不要全部都让给弟弟们。
本来林大郎吃完饭准备去砍柴，这活基本上一直是他在做，不过被他娘拒绝了：“大郎，咱们家不缺柴火了，前几天你还拖了根死树回来，加上之前砍的，已经够烧了，二郎三郎背着六郎出去玩去了，你也带着四郎五郎出去玩吧，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
“娘，你说什么呢。我今天都十二了，不是小孩子了，让四郎五郎出去玩就是了，要是不放心，让他们去找二郎三郎去。四郎说爹今天回来，我想上山砍几根竹子回来，爹之前教我编竹篓、簸箕这些小件，我想让爹再教我做其他的竹床、竹椅这些大件。”林大郎觉得自己脸红了，哪家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不是大半个劳动力了，怎么娘还把他当小孩子看。
“哎，娘不是想之前娘病了好几年，连累的你也没过几天轻省日子，现在娘身体好了，自然是希望给你补偿一二，儿大不由娘呦，你喜欢就去吧。你爹知道了也会高兴的，你爹他一直把编竹器当成是自己南方人身份的表示，本来还担心这地方冷不长竹子，谁知道还真有一小片，如今你喜欢他的手艺，他肯定巴不得把什么东西都一口气教会，就是没那么多时间。”他娘叹口气，摸摸林大郎的头。
林大郎拖了竹子回来，用家里父亲的工具把它们劈开，处理好。爹很忙，却给他们兄弟准备了不少背篓，家用的簸箕之类的，加上他用来练手的，家里并不缺这类东西，因此他也不打算再编。之前爹一直觉得他的基础不够好，所以并没有教他那些个大件，因为他认为编的那些竹器都是差不多的，基础打好了，其他的也看得懂一些，学的也快。如今他觉得自己已经达到爹说的基础牢靠了，晚上爹又会回来，这么好的时机，怎么可以浪费。
这些事儿说起来简单，也确实简单，就是一样，费时间。去山里一趟，去的时候还好说，回来的时候拖着长竹竿，又不能跟柴火一样，剁成两截，一路上累不说，还走得特别慢。而处理竹子是个细致活，一个不注意，废了一根竹子不说，还会伤了手。林大郎只感觉自己都没怎么看娘，太阳就落了西。
“娘，大哥，爹回来了。”伴随着声音，是林老爹抱着六郎，左边右边各跟着两个孩子的样子，二郎手里抱着爹的包袱，几个小的一边跟着走，不时地瞅瞅他们二哥手上的包袱，爹说给他们带的吃的也在里面，不过也说了，要回家了大家一块吃。
林大郎只觉得从霞光中走来的爹让他有一种流泪的冲动，而他也真真的哭了，眼泪留到嘴边，他都尝到了咸咸的味道。
“爹。”
“哭什么，没出息的臭小子。”林老爹腾出只手来拍了拍林大郎的肩膀，有一些担心的看了一眼大儿子，之前他娘病的时候，自己不在家，他每天照顾娘，照顾弟弟们，身上带着一股韧劲，都没见他哭，怎么看见自己就哭了，难道在哪里受了委屈，回头问问他娘和几个臭小子。心思转动，林老爹的脚步一点没停。
“三郎，你去给你爹端碗水。二郎，你把你爹给你们带的吃的分一分，三郎的给他留着。大郎想跟你继续学学编竹器的手艺，东西都弄好了，你好好教，不要嫌这个嫌那个的，知道你心里得意，本来就没多少时间教孩子，把孩子说的不想学了，看你到什么地方哭去。二郎三郎你们带着四郎五郎六郎他们在院里玩，不要打搅你们爹和大哥，也不要跑出去了，马上吃饭了。”听到声音出来的孩子娘，手里还拿着锅铲。
孩子们欢欢喜喜了应了声，跑动起来。林老爹带着林大郎去看他准备好的竹条，暗自在心里点头，林大郎肯学，并且学得好，这一直是他得意的事。“竹床、竹椅不比竹篓和簸箕，这东西的支架一定要稳，不然的话随时会散架不说，要是摔倒人就不好了，三条边是最稳固的，所以啊，这些大件是一定会用到的。”
“哎，我也能给你讲讲，这样一件东西不说一个晚上，就是一天功夫，打一点岔就做不出来，不过好在咱们家有现成的，平时你也可以琢磨琢磨，只要不拆了就行，他们还要用了。”
晚饭很丰盛，有鱼有肉还有汤，一盘蒸鸡蛋，青菜油汪汪，有一碟子白馒头，还有米饭，这些东西看起来特别香。可是林大郎的心一直在下沉，他们家怎么会吃这些东西呢，不是说不想吃，而是吃不起，一群连活下去都要想办法的人，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好的生活，要说有，就只有做梦的时候了。
是了，他记起来了，明明爹娘都已经去了，再也不会回来；明明娘一直是病怏怏的，爹也苍老的格外厉害；明明弟弟们一直都瘦瘦小小，很少有欢快的样子。其实他一直都记得的，只是实在不忍心，所以慢慢的也觉得是真的了，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出现这么假的东西，假到让他都没办法欺骗自己。
林家爹娘看着林大郎不伸筷子，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们掉眼泪，只觉得那一颗颗的眼泪比开水还烫，让他们的身形都有一些恍惚。
“大郎，是爹娘对不起你们，不能看着你们长大成人，成婚生子。”
“大郎，是爹娘对不起你，把这么重的担子都放到你身上。爹娘也没办法，你是大哥，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你的弟弟们，好吗？”
“大郎，好好活下去。”
林大郎眼泪不停往下掉，止都止不住，他眼中的林家爹娘的身影越来越淡，不知道是眼泪模糊了身影，还是他们快要消失了。想到这个，林大郎赶紧擦眼泪，可是越擦越多。
“别走，好不好？求你了！”
对面的林家爹娘也在哭，却还是不受控制的一点一点的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都变成虚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