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青城三年一度的灯花日。
青城的灯花节，前一日便为祭祖日。在这一天，各家各户都会准备好丰盛的祭品，去后山上祭祀祖先。
薛嗣依旧清晰记得这一天，只有这一天他不会饿肚子了。
在这一天，他不需要去捡别人吃剩的食物。哪怕，偷盗祭品被发现之后一顿殴打，他也是万分开心的。因为只有这一天，他才可以吃上新鲜干净的食物。
从小到大，薛嗣第一次正大光明的走在街上。也是第一次，认真的观察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所有人都嫌弃得避开他，怕沾染上晦气。他已经习惯，习惯了孤独。
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曾努力想融入其中。但是从始至终，他都与这座热闹的城镇，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整个青城没有人，会在意这个小孩的来去。而他想要什么，他们也从不会考虑，只希望这个晦气的小孩离他们越远越好。
这一天，薛嗣他走得很慢，很慢。
短短的一段路，他走走停停，走了许久许久……
天暗了，他走到了城内唯一的水井处。
城内的所有人都去准备明日的灯花节，这段青石铺就的小路上空无一人。
清澈的泉水，任凭月光漫照，泛出点点银光。
四周很安静，仿佛可以听到月光洒落时的声音。月光将他的身影映得很长很长，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气息，这便是一场风暴来临的预兆。
他默默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了那只蛊虫，沥尽心血而炼成的蛊虫。
如今的他，只需轻轻一捏。明日，整个青城便会寸草不生。
而这一刻，他犹豫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自他出生以来，从未有人教过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善什么又为恶。
可最后，他还是决定下毒。
投毒，离去……
无谓其他，原因就是那么简单，却又致命。仅仅是他不想死，想要活下去而已。
正因他想活下去，那么薛家必须亡。而青城其他人，无辜不无辜，他人的性命，又与我何干。
次日晚上，灯花节如期举行。
城内欢天喜地，张灯结彩，委实热闹非凡。
街头巷陌，家家都挂上了红火的灯笼，温暖的烛火映在每一个人幸福的脸上。所有人都那么开心，那么欢快。可唯独没有属于薛嗣的，幸福。
不论身份高低，男女老幼。按照青城的一直以来的传统，今晚都需在此井旁，饮之泉水。这不单单是一碗水，更是一份祝福。
除了一人，所有人得到了一碗泉水。
若说人心是会痛的话，薛嗣只会报之嗤笑。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当所有的美好，都被现实击得粉碎。当所有的期待，被一片片撕裂。当仅存的零星奢望，最后……也被蚕食殆尽。那么心，便不再会痛。
今夜的泉水，也许真的很甜，甜到让人没有丝毫察觉。
夜深了……
青城中灯火通明，可终究有着映照不及的阴暗处。而那无边的黑暗无声无息，似乎要将整个青城吞噬。
黑色的鸟儿沉沉的停在树上，干枯的树木用枝桠，将月光切割成若干个斑点。青城中，张灯结彩，分外繁华绚丽。可却万籁俱静，安静得让人恐惧。
一阵阴风吹过，晃动的烛火反而衬得他的面庞格外平静。
这一晚，他亲眼看着青城所有人的惨状。若世上当真有勾魂炼狱，想来也不过如此。
夜色浓重，一如那腐烂的尸体上流出来黯黑冰凉的脓血，蜿蜒覆盖了地上的青石板。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那股血腥味尤加刺鼻。
蛊毒，经过稀释后发挥的很慢很慢。但，却更加痛苦。每个人临死之前，都经历了无尽的挣扎。
地上横竖的躺着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脸部肌肉向下收缩，而喉咙里的舌根拼命伸出嘴巴，眼眶都撑得很开，圆凸的眼球无神，却不肯闭上。似乎在述说，临死前的不甘，怨恨。
漫天的乌鸦闻到血腥味，纷纷飞来啄食的尸体，一口口叼食着这数不胜数的食物。
而这个时候，几只野狗跑了过来，驱散了在尸体上抢食物的乌鸦。而后，一直鬣狗将尸体的手臂、脚踝咬断，便是乌黑的血液从被撕咬断的伤口处流出来，正在享用一场饕餮大餐。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于是，地上除了青城人的尸体，还多了许多乌鸦，野狗的尸体。
整个青城无一幸免，老人，男人，女人，孩子……哪怕连薛家这个庞然大物，也如一抔沙尘般烟消云散，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薛嗣置身于遍地的尸体，是那般平静自然。纵然尸横遍地，血流成河，而他丝毫不为所动。
既然从未有人将他当作青城之人，那青城又与他有何干系。这一条条生命，是否无辜，那又与他何干。
薛家，这次他光明正大走了进来。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放恶狗咬他，再也不会有人用棍棒驱逐他。
他走得那般洒脱，那般畅快凛然。
而记忆中父亲的这扇门，他终于走了进去。至今，他还记得那一日的杯筹交错。
看着这具陌生的尸体，他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不知道为什么，到那一刻，他反而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抬手间，倒了一杯水酒，继而一饮而尽。
这一夜，如此的不眠之夜。那么多的冤魂纠缠，那么多的血流成河……
这一切，他全然不会在意。他只知道有个人在这世上挣扎许久之后，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这个人，就在这一场宛若炼狱的青城，真的美美得睡了一整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