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孙大将军坐镇赤风,灵仙四妖镇守边境,看似仍旧三分天下,实则叛军四起,三国虽存,动荡不稳,赤风女君下落不明,长丘国君不理朝政,反倒是尤靳的云川在这一年中迅速成长壮大,尤靳早已将赤风看作是囊中之物,一年里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十多回,其实以云川现在的军力要拿下赤风应该不难,但他每回都是小打小闹,他似乎在等,等那位无心朝政的长丘君王一个态度,一个长丘对赤风的态度。
一年的战火不断对于赤风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孙小童看着墨灵儿传来的边境军情,目光愈发沉了下去,将军府的书房里愁云惨淡,今日似乎没有一个好消息,一年了,她似乎就凭空消失了一般,无论是孙小童还是司空未安,没有谁能得到她半点消息。
白老自长丘而回,未曾歇息片刻便急急地赶来了将军府,孙小童见他也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心下便也猜到了几分,“他还是不愿出兵吗?”
白老摇了摇头,“公子还是那句话。”
孙小童暗自叹了一口气,脑海中又想起一年前当他带着灵仙四妖回到赤风,以为能在赤风找到东宁雪,却不想他们几乎将整个赤风都找遍了,仍然找不到她的影子。
孙小童传信到长丘,只道人不在赤风,不到三日的光景,他就在自己的府邸见到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司空未安,他带着她的南亭赤羽军不眠不休了一个月,几乎将整个赤风给翻了一遍,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她。
后来,云川的兵便打到了赤风来,孙小童请求司空未安出兵,当时那人眼中满是只有死人身上才能看到的无关痛痒的麻木,沙哑的声音像是从绝望的深渊传出,“她都不要的赤风,我为何要救?”
孙小童那时只当他是一时烦心的气话,仍是不懈的请求着,“姑娘曾言,早已将赤风托付于公子,公子也曾许诺过的。”
“她在,一诺千金,她若不在,我连长丘都不想要了,还管这赤风作甚。”他白衣长袖冷漠决然的转身,带着南亭赤羽与满城的烽火狼烟擦身而过。
此刻再次想起当初他的那份决绝,倒真是又让白老来跑了一趟,“辛苦你了,白老。”
白老离开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停了下来,“或许……他是在逼着姑娘现身……”
孙小童不敢置信的看着白老,“用一国安危来逼姑娘现身……司空未安他疯了不成。”
“他早就疯了。”
这世间有座凤凰山,戏文里老是唱着这座没人见过的山峦,凤凰涅槃浴血而出,出的地方便是这凤凰山。
宛城河畔,画舫歌女手抱琵琶轻声吟唱,“凤凰山上凤凰天,凤凰天里凤凰仙……”
画舫之上坐着一位银发公子,目光冰寒,难辨喜怒。
“公子可是要再入凤凰山?”
“寻不到明月台谁也去不了凤凰山,元苏……继续找。”
司空未安想起寻天弓残箭时若非明月台以血引路,怕是这一生也拿不到天弓残箭,他曾问明月台与这凤凰山的关系,明月台笑了笑说道:“这山是我师父的地,我师父又是个极为护短的人,所以……进山的路便只能以师门中人的血来引路了。”
后来他才是知道天弓残箭如其名,不过天域的兵将留下的残兵断箭而已。
他从不相信神佛,但已经一年了,他的南亭赤羽军几乎寻遍了这世间的每一个角落,连她的半点踪迹也未能寻到。
凤凰山,是他最后一根浮木了。
揽月峰大概是这世间唯一一座真的能将一轮明月揽于怀抱的山峰了。
这里的夜色总有一层淡淡的薄雾,夜里发着幽蓝光亮的蝴蝶翩翩起舞,若是这世间的人真的能入凤凰山,第一眼入迷的便是这揽月峰迎着月光自在起舞的幽蝶。
红衣女子赤足坐在悬崖边上右手拿着刻刀,左手拿着已经完成了大半的木雕极其认真的雕刻着一个人偶的模样,她的身边已经堆放了数十个一模一样的人偶了,这些人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没有五官。
明月台走过去坐到了红衣女子的身边,拿起地上的一个木偶问道:“这一年里你已经雕了整整一座洞窟的木偶了,我一直很想问你……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
女子抬起眼来看着他,眼中的赤红似乎在这一年里渐渐地淡去了不少,她指着木偶的脑袋,轻轻地开口简单的重复着,“脸……脸……”
他似十分有耐心的笑着问道:“你是说等你记起来这个木偶的脸就不再雕下去了是吗?”
红衣女子点了点头,十分满足的样子,明月台摸着她的脑袋,一年前他是在宛城的护城河底将她捞起,那时她奄奄一息但嘴角却是带着笑容的,那时他不明白为何死亡于她是这般的解脱,后来他在她的体内发现了白骨血咒,他便能大概的猜着因由。
明月台将她带回了凤凰山,开了师父留下的泪泉才将她体内的白骨血咒给压了下来,只是她已经不认得他了,或许应该说她不记得任何人,她甚至不愿意说话,一直到两人朝夕相处了半年,她才简单的开口说了一个字,“满……满……”
那时他才知道,她雕的木偶已经将她睡觉的洞窟都占满了,他又辟了一处大的洞窟来存放她雕的木偶。
他唤她东宁雪,她却睁大了眼睛看了他半晌,许久后用手指着自己,“雪……”
明月台看着此刻坐在悬崖上的东宁雪,月亮在她头顶洒下一地的银河,手中的木雕是她所有的依托,一刀一刀地刻下纹路,却在完工时将刻刀停在了脸颊处,眉头微微皱起随后又被抚平,将没有五官的木偶放到了一旁,继续雕着下一个木雕。
“雪……如果这一生都不能将他记起来,你要守着木雕刻上一生吗?”
东宁雪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刻……”
“那便在这凤凰山刻上一生吧,我陪着你……”
其实这世间哪有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都是月神灵官和司命星君争夺命盘的计策罢了。
这话还是明月台的师父醉酒时常常说道的,生离死别都是司命的一笔,爱恨情仇都是月神的一线,若真如此,明月台看向仍旧全神贯注刻着木偶的东宁雪,喃喃自语道:“不知你的那笔被划在了何处,你的那线又被缠到了哪里。”
夜里,凤凰山里一阵剧烈的响动,似开天辟地般将山峦划出了裂痕,明月台和东宁雪自洞窟中跑出,入眼的是漫天的红光,如血色艳阳,明月台看着这血色红光,时而拧眉,时而舒展,终于,他似有了什么决定一般对身旁沉默不语的东宁雪道:“雪,凤凰天裂变,许是……我师父要回来了……你在凤凰山等我,待我将师父寻来,你身上的白骨血咒便能解开了。”
东宁雪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一……起……”
明月台轻抚着她的头,柔声说道:“那里只有我一个人能去,等我回来,雪就能把木偶的脸雕刻出来了。”
东宁雪睁大了眼睛,似在向他求证这句话的可信度,明月台笑着道:“即便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这疑心病倒是变本加厉了,我何时诓过你。”
东宁雪想了想,然后放开了他,“好……”
明月台走之前仍是放心不下她,千叮万嘱的说道:“我走以后,雪一定不能离开凤凰山,要乖乖的在这里等我,如果雪离开了这里……”他一顿,看了看东宁雪手上拿着的还未雕刻完的木偶,狠下心道:“如果雪离开这里,就再也不能雕刻你的木偶了。”
东宁雪似是受到了巨大的威胁一般,将手中的木偶握得死死的,一边摇着头十分坚定的说道:“不……走……”
明月台离开时以为最多不多两三个月便能回来,不想他这一走便是半载时光,而凤凰天的裂变仅仅是个开始,而他更加未曾料到的是,即便是九天尊神,也有颠倒黑白,不辨是非的时候,所以,当玄火惊雷劈开了凤凰山的时候,他正跪在他师父的裙摆边上接受着谆谆教诲。
玄火惊雷劈下时,东宁雪正坐在悬崖边上一如往日那般雕刻着一个又一个的木偶,突然间的地动山摇让她手中未能握紧的木偶掉了下去,她似乎对身边不断倒塌的古木和震裂开来的大地没有一丝惧怕恐慌的情绪,唯有手中的木偶掉下去的瞬间,神情似从未有过的悲伤和不舍,然后便如着了魔一般随着那个掉下的木偶一同跳下了悬崖。
悬崖之下是层层的云雾,她的目光一直尾随着木偶,直至耳边似乎有流水之音,紧接着扑通一声,她竟坠入河里,河上的画舫停了下来,有人喊道:“救人呀,有人落水了。”
不远处的河岸上,白衣银发的公子刚要上马车,听到河上的呼救,不觉眉头微微皱起,转过头来往河上的落水处望了过去,已有两三位船夫下了水,身旁的黑衣暗卫也寻迹望去,问道:“公子可要过去看看?”
他一顿,问道:“尤靳的大军行至何处了?”
“离赤风皇城不过六百里路了。”
“走吧。”
东宁雪被船夫救起之时,有一瞬间刺骨的冰寒让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影,她睁开眼来莫名的便朝着岸上望了过去,那里似有一辆马车渐行渐远,那抹人影也如这俩马车一般,再也寻不到踪迹,她将头垂了下去,身体开始不停地颤抖起来,画舫上将她救起的船夫疑惑道:“姑娘,是……冷了吗?”
翻涌而来的恨意像是沉寂了千百年后被人从地底的深处撕裂开了一道口子,蚀骨的恨意终于找到了裂缝得以重见天日,模糊的身影渐渐重合成仇恨的种子,生根发芽,以极其迅猛的速度茁壮成长。
终于,有一个人承载了此刻她所有的恨意,她记起了他的脸,低声唤了一句他的名字,“司空未安。”
船夫见她低着头也没能听清她在说什么,问道:“姑娘要说什么?”
东宁雪抬起头来,眼中的赤红鲜艳如血,“我要去取一柄埋在黄泉墓底能杀人诛心的剑。”
船夫被她吓得瘫软在地,抖着声喊道:“救命……她……她是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