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直射进入议事大堂,朝容就坐,高高在上。日光在她发间化作最华贵的染料,根根青丝被染上一层薄薄的金黄,荔枝被她含在齿间,嫩白不及美人肌肤,不知何时被她蹬掉的锦靴歪倒在大椅角边,雪白的足趾俏皮的裸露在空气之下。
“莫不要告诉我你们是抱着为民除害的想法前来的,若真是如此的话,怕是要让二位失望了。”朝容被虚云子直勾勾的眼神看的不太自在,不自在便要表现出来,因此她不等二人回答,接着说道:“猥琐老头,再看的话,小心我挖了你的浊眼。”
虚云子活了七十多岁,什么样的尴尬场面没有经历过,脸皮早就练就的厚如城墙,他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嬉笑说道:“朝姑娘不要误会,我与他并不相识。”
“无耻。”净端听后怒骂。骂后他还想要说些谴责虚云子的话语来表达自己的愤恨,偏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反观虚云子说的并没有错误,他们碰面不过两个时辰,话是说了几句,可净端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自然远远谈不上相识。
怪就怪净端太过单纯,被人三言两语骗来此处,还心甘情愿的让虚云子当枪来使。
两人携手前来竟是互不认识,虚云子的话让朝容提起了兴趣,对着净端悠闲问道:“无耻二字该当何解?小和尚,这位老先生说的话可能当真?“
净端翻着白眼,竟比他露出的骨碴还要白上几分:“无耻就是无耻,朝姑娘世家出身,难道就连《说文解字》也不曾读过?还有,像他这么无耻的人,您觉得我有和他认识的必要吗?“
朝容被阴阳怪气的嘲讽了一番之后,也不生气,掩嘴铃铃笑道:“老先生你做了什么,惹得和尚都会生气骂人了。“
虚云子感受着场间的氛围,暗暗松了口气,三人的对话越来越像是在唠家常,空气中不再是布满冷冰冰的隔阂,逐渐的有了鲜活的气息。
“第一次见到小和尚的时候,他正在出手教训您的手下,我看不过去就喂他吃了一只猪脚,哪里想到现在的年轻人除了朝小姐竟个个都是心胸狭隘之徒。竟然记仇记到现在。“虚云子一句话中蕴含的信息多的可怕,这般完美的一句马屁竟是出自他的口中,就连虚云子都为此感到吃惊。
拍马屁是门高深的学问,稍不注意就有可能拍在马腿上。虚云子对这门学问已经熟悉到炉火纯青,显然他的一席话让朝容很是受用。
“可不是么。我说您老也甭再拐弯抹角,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出来,我是个爽快的人,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能够答应的我也不会难为你。“
“姑娘爽快,那老头我就直说,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是昨天才来到山上的吧。“
“是的。“
“那先前是谁在此地做头领?他现在身在何处?“
“我看不顺眼,给他劈了八块,让小的们埋了。“
“那等刁民,老朽早就想要杀而后快,想不到被姑娘抢了先,为民除害。姑娘大义之名,我也早有耳闻,今日相见方知本人比起外界传闻要好上万倍。“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虚云子誓要将拍马屁进行到底。
“找他做什么?“朝容问道。
“三日前,徐相有几箱书画被他带人抢了,相爷震怒,训诫我要加强本地治安管理,对顽固恶徒,要严惩不贷。“
“嗯?“朝容困惑。”惩凶卫民不是巨野郡府分内的职责吗?什么时候又归寒门管了。“
别看净端在前半场上串下跳活跃的厉害,下半场却是惜言的紧,特别是虚云子与朝容搭话之后,他盘膝在地,干脆背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来打发时间。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需。“正背到这句,朝容说的寒门二字钻入他的脑中,将他从无上佛国拉回了马贼老窝。
“呵!果然是寒门的人,只是寒门三峰两堂一观,不知老人家是哪处的长老?“净端起身,面向虚云子问道。
朝容悬空捻起一颗荔枝果核,屈指弹向了净端的脑壳,发出嘣的脆响:“木鱼不要多敲,否则很容易把自己敲成榆木疙瘩,你就是个标准的例子。就凭他那晶莹丰润的脸皮,你还猜不出来是谁吗,试问寒门之上,除了那位掌教大人,谁能做到这般的不要脸。“
净端大惊之下,眼球凸起,瞪的宛若铜铃,让人不禁替他担心可千万不要把眼珠瞪出来才是。
又是一位富贵篇!天元大陆人,魔,妖三族生灵加起来有十亿之多,而富贵篇榜上有名之人仅有九十九位,平均千万人中才出一位。由此看出能登富贵篇的都是何等尊贵的存在。
可气的是在破落不堪的马贼窝,竟然同时出现了两位,并且净端都同他们打了一场,他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叫苦才好。更可气的是这两位浑然不在意高人风范,一个牙尖嘴利,出口伤人的本事比其功法本领还要强悍,另一个口无遮拦,有着一身傲人的阿弥奉承的本事,使其仅凭一张嘴就能吃遍天下,只要不是杀父夺妻之仇,净端觉得虚云子都能靠嘴说的使人不愿与他追究,可惜了他化虚神境的本领,有了嘴后,再无使用之处,着实可悲。
面对朝容别开生面的夸奖,虚云子连连摆手故作谦虚道:“莫再夸我,老脸快要红喽,谁让咱们两家是邻居,徐相也是出于让我们邻里两家有机会来往,彼此增强友谊的好心,这才交给我处理的。”
“哦,怎么个来往法?”朝容可不认为马贼与整日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修士时常来往是件有益的事情。
“徐相把事情交给我全权处理,交往方法咱们商量着来就好,只是他在信中提了一句底限,替人做事,我想还是遵守为好。”
“底限?”
“徐相说,书画他可以不要。”
“嗯?听你言下之意就是人不能留了?”
“是的。”虚云子收回笑容,板着脸回道。
“人都死了,如何促进彼此友谊?”朝容笑脸如嫣,冲着虚云子问道。
火药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熟悉朝容的人都知道她笑的越是无声,便越是美丽。
美丽与危险是孪生关系。朝容在等待虚云子的回答,回答若是不合她的心意,那么下一刻她就会爆发,像喷发的火山一样,将她的怒火化作浓烈的炽热岩浆,消融一切,还所到之处一片净土。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战场是促进情谊的绝佳地点。古往多少将领,敌对一生的同时又惺惺相惜了一辈子。”虚云子铿锵说道。
朝容鼓掌,笑意略减,仍是未散:“什么冠冕堂皇你就说什么,我想问问,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不信。”虚云子诚实回答。
净端额角挂起两道黑线,暗自诽谤道:“大人物说起废话来,还真是一套套的。”
“既然不信,那就快滚,徐相的命令是吧,你回去告诉徐若甫,燕鹊山是我罩的,外人谁敢踏足一步,我就拆了谁家!”
论强硬,虚云子实力不及朝容,便失去了先天优势,他先绷不住是理所当然的。
只见虚云子脸上的严肃表情瞬间垮掉,屁颠屁颠的跑到左手边第一张椅子,坐下之后又端起不知哪个马贼在多少天前喝声的那碗凉茶一饮而尽,他提起袖袍满足的擦干嘴角:“娘的,快难为死我了,就说装严肃我不在行,真该让蒋师弟来的。朝姑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给你透个底,燕鹊山除你之外的一百零三个马贼,谁都难逃一死,你一个也护不住。”
朝容意识到事情没有表面上的简单,两箱字画再名贵也不至于让徐若甫为之驳了她的面子,其中一定还有隐情在内,要想办法弄清楚:“我与他们无亲无故,干嘛要护?只是他们现在喊我一声老大,若是小弟被人屠了干净,你让我以后的面子朝哪放。要杀可以,等我玩烦了,耍够了,人走之后,你再来杀。“
“好姑娘,你就快别难为我了。“虚云子面对朝容一点脾气也没有,求救说道。
“你不难为我,我又怎么会难为你。虽说这些贱民的命都不值钱,但为了两箱破画就要葬送一百条人命…啧啧,徐相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霸道,只是不知道陛下喜不喜欢他这样做呢。“朝容嘲弄说道。
虚云子拱手向天,恭敬之意油然而生:“陛下英明,他心中所想,我们这些做臣民的原不该妄意揣测,不过既然姑娘问起,老朽就斗胆多说两句,字画出自百位名家之手,数量之重,足足两箱珍藏,试问除了皇家,谁人还能有这底蕴?”
那两箱字画昨天还在存宝阁里放着,朝容曾去看过一次,她和邓哙的手气一样,起手拿的第一张就是蔡啖那张孤鸟投林图。
邓哙虽说以往是位富家子弟,到底还够不到朝容所在的权势圈子,因此有一部分秘密,朝容相识的大多数人都知道,邓哙却不知道,就比如说朝家和蔡家向前追溯五辈就已结怨,两家发展至今,可谓世仇这件事情,邓哙就是一无所知。
因为不知道,所以邓哙对于朝容放火烧了满箱字画的行为表示很不理解,所以心生怨毒,敢怒不敢言。
“什么是珍藏?姓蔡的小犊子画的东西也值得陛下收集?若真是如此,恐怕他爹为了巴结宫里那位,早就不让蔡啖修行了,没事在家动动笔头做些鬼画符就能存入皇库,过个一年半载,皇库中再无金银俗物,皆是蔡家小子笔墨字迹,到那时,大周还有我朝家立足之地?老蔡头还不得意死?”朝容嗤之以鼻的说着。
虚云子嘴角撇到了耳根,不是高兴而是颤抖,他猜到了一个可能,正气的全身哆嗦:“蔡啖的画是有几张,那是徐相为了宣扬大周年轻才俊的风采,故意放进去的,你毁就毁了,并无大碍,可是千万不要告诉我,你一把火烧了全部。”
邓哙无幸,听不到两人对话,不然定会扑通跪倒在地,连声赞叹虚云子料事如神。
“哦?烧是一并烧了,听你意思,难不成还有别人的?”
虚云子面色阴沉如水,徐若甫有魄力对他说字画可以不要,但他却没有魄力接受集齐过去千年的画道圣手遗留在世间的字迹瑰宝被人当做破烂一把火烧成飞灰,祭了鬼神。
“姑娘,你可真是一个挨千刀的。”虚云子盛怒之下变的不客气起来。
净端在旁听后,抱头鼠窜。
好好的谈话,突然挨了对方一句痛骂,心有多宽才能不生气?朝容自认胸大,心却不宽:“众议院五大理事门派,我若遇到其中四家的掌门,必定恭恭敬敬,持弟子礼前后侍奉。唯独一家,我若遇到那处掌门,大可延续往日作派,疯疯傻傻,颠颠狂狂,甚至在心情不好的时侯还可对他肆意戏谑,你可知这是为何?”她眯眼说道,可以称的上广博的双眼皮被拉伸开来,只余一道浅浅的褶皱。
“因为我寒门势威,如今地位全靠祖辈蒙荫,故得不到尊重,活该被人看不起。”虚云子表现不卑不亢,一字一句的回答。
“果然是个明白人。自你进我大堂之后,我便一直在审视你的作派,看的出来你很聪明,知我素日癫傻不易琢磨,能够想起拿小和尚投石问路,探我态度。我原以为像你这样的人,早就摆正了自己所处位置,没想到,年过七十,却败在了冲动上面。你很幸运,今日阳光大好,我心情不错。给你一个机会,现在走,我可以当作那句话没有听到,否则的话,就别怪我没有教养,不知尊老爱幼了。”朝容显怒容,对虚云子下达最后通牒。
“我怎会怪你没有教养,毕竟你自小父母双亡,缺人管教。”虚云子此话可谓诛心。
朝容震惊于他前后态度转变之大,不止换了副嘴脸还换了副腔调,简直判若两人。
“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跟谁学的牙尖嘴利?跟我这个后生晚辈说话置气你也不嫌害臊,但愿你没把尊严遗忘在岁月的长河之中,待会可千万不要对我求饶。”
“求饶的话也可以,事先说好,不跪地叩头的话,我是不会原谅你的。”朝容刻薄说着。她私下还说虚云子换了副嘴脸,孰不知自己也变了个人。
由骄傲变作桀骜,由可爱变作蛮横,由祸国殃民变作倒人胃口。
虚云子任她羞辱,无动于衷。
朝容招出识府温养着的长鞭,魔域归来之时与蒙面人的那场激战导致下泉鞭损坏多处,就连器灵都已陷入沉睡状态,鞭身已经不再华丽,长约半丈的鞭身散布着多处伤痕,伤痕处黑糊糊的,看上去像是得了皮肤病的长蛇。
鞭子摇曳着阴寒的蓝色光芒在朝容手中上下飘舞。
虚云子慎重的审视着当前的局势,打架是最坏的解决方式,不到万不得已,他是断然不会取出武器的:“你到底还背负着朝家子弟的身份,可知道阻挠了这件事情会给朝家上下带来多少麻烦?”
朝容抚摸着鞭子的把手,幽幽说道:“打你一顿后我再离开应该不算是妨碍此事吧。”
虚云子叹息一声,料定今日一顿毒打是无论如何也躲避不掉了。唯一的好消息是朝容已经决定置身事外,这还不算太糟。
他艰难的伸手指了指天空。
朝容二话不说,闪掠出了议事厅堂,黄泉鞭被她拖曳在身后,直上青天飞去。虚云子袍衣飘飞,紧跟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