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草木众多，鸟兽众多，甘泉众多，然而它们再多，终是多不过石头。
山间最多的是石头，因为整个山体都是石头堆成的。
询真道场是削山所建，山被削去一半，剩下的还是山，石头被削去一半，剩下的还是石头，因此询真道场不需要建造地基，它的地面本来就是石头，承受风吹雨打千年万年，也不见得会烂，被人踩过千年万年也不见得会塌。
可是今天，道场塌了，石头烂了，弹射出的碎石伤人了。
蒋生一每走一步，道场就坍陷一方，考生就会倒下一片，当他走到苏暮面前的时候，道场竟没有几个能够站着的人。
“我们不阻止一下？”
“该让他受点教训了。”
以上是两只白狐的对话。
苏暮看着近在咫尺的蒋生一，尿意上涌，大腿不受控制的摆动，像孩童手中摇着的拨浪鼓。
“想打架？“他战战兢兢的问。
“我暂时打不过你。“他战战兢兢的自问自答。
未对战先言败是件非常丢人的事情，传出去会被人笑掉大牙，会被人嘲笑的一辈子抬不起头。
苏暮管不了那么多，在面子与生命面前，他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后者。
有些懦弱，但不自私。至始至终，他都没有丢下张乞怜逃跑的念头，也没有说出“都是张乞怜骂你，我可没有“此类的话。
正是因为如此，张乞怜才没有嘲笑他的懦弱，反而感动的想要哭。
“师兄，你过分了。“全场之中，也就林子道一人有资格叫蒋生一师兄。
“你在教训我？“蒋生一冷声问道。
“不敢，只是何必伤及无辜，都是应试之人，怕长老们知道后，怪罪下来让师兄受了委屈。“林子道不卑不亢的说道。
“我的事，用不到你操心。“
“可是…“林子道还欲再说，被苏暮摆手制止。
“我本来是很崇拜你的。“苏暮终于将尿意忍了回去，对着蒋生一说道。
“你是寒门骄子，是修道天才，每天接触到的除了恭敬就是赞扬，让我想不通的是你一个光芒万丈的青年才俊为什么非要和我过不去呢？难道就因为我长的比你好看？”
“我恭恭敬敬的上山，恭恭敬敬的观礼，恭恭敬敬的与人说话，请问我错在了哪里？”
“你张口闭口都是讨厌我，我若还是崇拜你的话，是不是有点太不要脸了？”
苏暮连着问了三个问题，他很严肃，也很认真，他只是想把搞不懂的事情问明白，他不想被一个不需要理由糊弄过去。
喜欢一个人真的不需要理由吗？男人喜欢女人难道不是因为她的脸蛋很漂亮，或者她长着一对大胸，或者她的皮肤又白又嫩，或者她的大腿又细又长，或者她知书达理，或者她仗义豪爽，或者….很多很多，难道这都不是理由吗？
讨厌一个人也应该有理由的，这世间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有理由，苏暮要的就是那个理由。
苏暮想要，蒋生一偏是不给，三个问题中有一个是最好回答的，也是蒋生一最愿意回答的：“确实太不要脸。“
“能下来一会吗？“苏暮轻声对张乞怜问道。
“早就缓过来了，就是懒的走路，没事，放我下来吧。“张乞怜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用行动在鼓励他去做。
张乞怜从苏暮背上下来之后，苏暮摸了一天屁股的手得以被解放出来，他扭着手腕缓解那里的酸痛，对着蒋生一问道：“你现在什么境界？“
写字好的人最喜欢被人问：“喂，你字写的怎么样。“
作画好的人最喜欢被人问：“喂，你画作的好不好。“
修行资质好的人最喜欢被人问：“喂，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蒋生一骄傲有他骄傲的资本，就连师门长辈也没觉着他的骄傲有什么不对。
他骄傲的说：“累单四十六，聚气中境。”
当年太祖皇帝为了激励天下修士，联合妖族石庙，魔域皇宫根据气运，天资，战力三方参照评选，拟定出了三个榜单。
榜单由百晓楼整理发放，以百晓楼的能力，榜单的内容哪怕是黄沙戈壁，海岛天边也能流传过去。
因此，上了榜单便代表着能够被世人熟知。
修道之人不为金银诱惑，却被名头奴役。谁人不想声扬万里，青史留名，故榜单的竞争之激烈，称得是上万中挑一。
三个榜单分别叫做累单，足页，富贵篇。取自劳苦者为衣食所累，优越者又嫌不足，唯富贵人自由自在而得名。
累单对应的是聚气境，可上榜人数为二百九十九人。
足页对应的是玉府境，可上榜人数为一百九十九人。
富贵篇对应的是化虚境，可上榜人数为九十九人。
蒋生一能够以聚气中期的修为霸占累单四十六位，真的很了不起。
正是因为他的了不起，让张乞怜听后，紧蹙着眉头，想着真是个棘手人物。让林子道听后，微眯着眼睛，微躬稽首道：“恭喜师兄再上一层楼，想来下次换榜，师兄能够入到前四十了。”让苏暮听后，挑了挑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
“原来是累单上的人物啊，那么我说暂且打不过你真是很不恰当。”苏暮说道。
“听说修行人之间在立誓时，会以道心作保，精血为引，立阵当介，不知此法门，林兄可会？”苏暮将刀刃贴在掌心，对着林子道问道。
“基础法门，还是会的。”林子道回应道。
张乞怜意识到苏暮想要做什么，惊呼道：“不要。”
苏暮含笑看着他，幽幽说道：“小人物也是有尊严的。”
蒋生一面露不屑，折扇在掌心拍的哗哗作响：“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践踏别人的尊严，尤其是小人物的。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和我说上一句话吗，我可没给过他们机会，今天你能站在我的面前被我侮辱，应该感到荣幸。“
寒山之顶，有座大观，观墙抹的是褐红麝香干漆，单调中彰显庄严，观顶镶的是紫金琉璃泛光瓦，檐下悬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震慑四面，观身以金丝楠木大柱支撑，柱身根根雕山刻水，承接八方。观前白玉石阶共计八十一登，一尘不染，门槛高五寸三指，迈步可入。
观内不供神，魔，仙，佛。正中位置悬挂太极八卦图，图旁镌刻对联：静坐如磐雷霆无阻入道，凡尘尽扫铁志有心静修。联下摆放一尊六方椅，椅上端坐一位鹤发老人，眼中藏着童趣，缕着漂白胡须观看着脚下的浑圆铜镜。
铜镜中映着的不是老人的样子，而是询真道场中发生的场景。
老人今日得闲，坐在椅子上面已经很久了，观看镜面也很久了，因此询真道场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中了。
当他看到苏暮的时候，眼睛明显变得闪亮，看到苏暮背上的张乞怜后，又变的黯然。
他看到林子道的时候，眼中露出的是欣慰，看到蒋生一的时候，眼中却又流露出了厌恶，特别是当他看到蒋生一与张乞怜斗嘴落败，愤而牵连无辜的时候，眼中厌恶之色更重。
“这个掌门做的窝囊啊。”他摸着椅子把手，眼神中尽是狡黠，语气也有些调皮，着实看不出感叹的内容为他带来了什么负面情绪。
境中的画面还在进行，当他看到苏暮向林子道要血誓阵法的时候，猛然自座椅上站起，念念有词道：“小家伙，可不要想不开。”
…
一个人被师长赞扬的时候会感觉到荣幸，被朋友仗义相助的时候会感觉到荣幸，但不可能被陌生人屈辱的时候还能感觉到荣幸。
苏暮心中没有荣幸，只有坚定，复仇的坚定。
他用行动证明着这份坚定。刀刃狠狠划过手掌，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苏暮的手掌转眼间变成了血手。
林子道自幼在门中修道，与师兄弟们之间倒也时常切磋，不过都是点到为止，何时见过这么残忍的景象。
十指连心，一个人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狠心握刀割烂自己的掌心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林子道自认他做不到，蒋生一或许也被苏暮的凶狠震惊，皱了皱眉头。
前一晚被冯人豹的妻子重伤已经失血过多，此刻又流失掉大量鲜血的苏暮脸白如纸，他看着手掌外翻的皮肉，急切的说道：“林兄，此刻不备血誓阵法，更待何时！“
林子道慌张答应，手指掐决，口中颂咒，一张黄纸从他袖中飞出，漂浮在苏暮面前：“苏兄，快快把你想要立的誓言写在纸上。“
苏暮傻眼了，他不会写字啊。
林子道看苏暮迟迟没有动作，拍了一下脑门，说道：“忘了苏兄右手已伤，这样，你口述，我来代笔。“
苏暮现在看林子道是越看越可爱，等林子道备好笔墨之后，他说道：“麻烦林兄了。“
林子道回道：“不用客气，你先按住伤口，快快说予我写。”
“苏暮在此立誓，当我修道至聚气中期之日，便是与蒋生一决战之时。”
张乞怜没有料到苏暮会发出如此疯狂的誓言，再也保持不了淡定，大喊道：“你可知道决斗的意思，不要发疯。”
苏暮当然知道决斗代表着什么，斗字含义显而易见，打架而已，决之一字，与绝同音，代表决绝。
决斗就是一场决绝的战斗。说出决斗便要决斗，便要不死不休。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林子道也劝说他道。
苏暮浑然不知两人的好心，抬起手掌放到纸上，黑色笔墨遇到血手印之后，渐渐黯去，黄纸无火自燃，化成灰烬，随风飘去了远方。
血誓已成，字眼已经被送去了天地检阅，天地都已知晓，谁人能够反悔。
“现在应该来不及了吧。”苏暮包扎着手上的伤口淡淡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