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逝,长短为何,不知几时,这方洞中带起了些光亮,那是灯火之光,浑浊无彩,圆晕半寸。
接着,又闻局促步履声,由远而近,踏着碎石。众人瞩目,光华靠近水囚,这才看清,却是那两个灰袍弟子回来了,隔着深寒囚笼,无人可以看清二人的面色神情,但却听见其中一人直接打开了锁头,门室大开。
“程亦,跟我们走吧,上头要见你。”冰冷的声音响起,一道身影步入水牢之中,是其中的那位掌钥弟子,他一进入,便踏着幽波来到程亦面前,三下二地将后者手足之禁打开。
获得解禁,程亦却没有感激片寸,他问道:“天亮了吗?”
灰袍嗤冷应道:“什么亮不亮的,此刻还深夜呢!”
闻言,程亦静默,莫凡注意到,他双眼深处,那隐藏至深的光亮,似乎在那一瞬间,黯淡了下来。
片刻后,程亦突然一声笑叹,他拍拍褴褛湿透的衣衫,对着那进来的弟子点点头,又环顾四周一番,最后将目光放在了看向这边的莫凡身上:“我想和这位小友道个别,烦请上人在外守候片刻。”
灰袍弟子闻言自然满脸不耐,就要发飙,程亦又诚恳说道:“就两三句话,请上人准允,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呵呵,那弟子冷哼连连,也不再这臭气熏天的地方同程亦做多计较,留下一句‘尽快’后,出了水牢。
待他离去,程亦缓缓靠近莫凡,水漾荡开,二人四目以对。
“你有什么话,说吧。”见时不待人,莫凡先发出声。“不过嘱托什么的就算了吧,我自己亦是时日无多了。”
“也许吧,”程亦感慨一声,然后在所有人瞩目下,轻轻地将嘴凑在了少年的耳畔,喉结滚动,嘴唇蠕蠕。
好了没!”水牢之外,灰袍弟子开始催促起来。
内里,程亦将嘴挪开,莫凡仍旧一副死气沉沉模样,无人可以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二人说了些什么,仿佛只是友交之间的一种离去道别而已。
“我走了,希望你能记住我说的这些,虽说萍水之交淡如水,可我还是相信一见倾心证知己此时的这份心情。相信你也一样吧。”
“可我是有心无力。”莫凡忽道。
“也许吧,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能从这地方出去,我能稍稍感受到,你心中还有的那丝光亮........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她们教会了我两个道理,我希望对你也有所益处。”
“两个....道理?”少年喃喃。
“这第一嘛,”程亦突然出手,食指点在莫凡胸前,凉意泛开,微微刺痛。
“贫贵也好,卑贱也好,身着婧貂,亦或青蓝加身,侠武仙道,或是仕农户商,都是一样。外在的强大华丽只是虚幻的掩体而已,最重要的,是你心的强度,只有心的强大,才是不惧一切的唯一可能啊!”
程亦嘶哑声喉道出这些,然后他看到了少年,如被雷击般愣在了原地,形容抖颤。
程亦笑意盈出,他转过身躯,昂着首步出了水牢。
“谢了.....”在他身后,传来颤抖的低音,于是他更加咧开嘴了。
“这第二嘛,你并不是唯一的,自己做不完,做不了的事,理所当然可以交给自己的后代子女去做,这其实,比你自己的完成更要有成就感呢!哈哈哈哈!”
话音落地,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是,阴影下的老者猛然暴涨目光中的神色。
笑声渐渐远去,莫凡知道,自己也许真的遇到了启迪者,这个外表粗狂的男人,事实上睿智地可怕,他以他的体会,告诉了莫凡自己所欠缺的东西。尽管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可少年那重新燃起的信念中,却也抹不去那道亲切的身影。
是了,自己还活着,便有希望,而对于莫家而言,这唯一剩下的血脉更是不能断去。
莫凡内心激荡,自然毫无察觉到,在偏僻的一角,那位‘罪’字老者阴霾下的嘴角,翘起的弧度仿佛在笑着.....
可惜啊,要是在一个月后遇见你的话,说不定老夫就能带你离开了呢........
程亦最后还是没有回来,莫凡知道,那两个看守弟子定是将他举发的意图泄露给了那位宋姓管事,所以他已经遭遇不测了吧。
想到这,少年胸中总是闷闷地,而这份牵挂的心情还是被一阵冷酷的呼喝破坏得一干二净。
第二日清晨,莫凡就被一个看守弟子带出了水牢,沿着不断蜿蜒盘转的小道,他拖着蹒跚的步子,走出了山洞。
清新袭来,舒爽铺面,青阳赫赫屹立东方,光华温暖,仿佛能洗涤掉莫凡身上浓郁的臭味。
“又是这样啊,小杂碎,我是该庆幸你这一年来给我带来的乐趣呢,还是要狠毒地咒骂因为你的自不量力害得我也得为你劳心劳力呢?嗯?你说呢。”
在莫凡眼前的这位黄袍弟子正是北部矿区的主事刘若昌,也是供天门下的三代弟子,他的师傅听传闻是门内的某位实权长老,很有话语权,以至于年纪轻轻的刘若昌即使资历浅薄却仍能执掌整个北部矿区。
供天门是天宫座下凡尘间内数目繁多的附属门派之一,主旨便是替天宫采掘特定地区的灵石矿,这些特定矿区都是由仙术指引的,而开采灵石的工作,也是门内仅有的能直接联系天宫的媒介。
供天门分到的矿区位于门派驻地向北的一片山林之间,占地亦是极大,为了方便管理,或是分配门内利益,早在之前,上一代掌门便将这矿区分为了五份。除了中部最是富饶的矿源外,其余的四角都是由门内有些名望或是能管事的三代精英打理着。
这脱颖而出的四位管事各个在同代弟子中显赫拔类。东部管事陈一夕,南部管事宋青,西部管事杨雄,还有就是北部管事的刘若昌,这四个人,除了总理矿区的姜云虎外,他们便是矿区中最有权势的了。
而对于这四只环绕凶虎周边的豺狼,所有在矿区工作的力士都是心下恨得牙痒痒。甚至私下里流开了某种说法:东是红眼狼,南是黑心鬼,西是辣心肠,北部最遭殃。
北区相较其他三区来说略显贫馈,出矿量数不多,但却要开掘之人花费十二分的力气,原因在于灵矿过于深埋,石块又坚硬异常,层层包裹,所以往往出力不讨好。
而每月一结的出产灵石对比后,身为北部矿区的刘若昌自然在能力方面饱受质疑,以至于他疯了般地折磨矿上的力士奴隶,甚至几度闹出了人命,一时间,矿区上是人心惶惶。
久而久之,应招进来的力士都离开了,或是转去别的矿区,而留下来的,都是些老弱之人,还有就是供天门契约下的奴隶了。
靠这些人又能干出些什么名堂呢,明知一雪前耻没戏的刘若昌自此更是变本加厉,手中持拿着的皮鞭更是挥舞个不停,鞭肉绽飞,血痕累累,唉唔痛鸣的声音自此便是北部矿区的永久旋律。
此时,听着刘若昌阴森诡异的话,莫凡自然心中悚然,他清楚,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若再遭受一场毒打,那定然是挺不过去的。
“刘师兄,人就交于你了,”看守的两位灰袍弟子鞠首躬身,恭敬道。
刘若昌面长肉白,脸颊露骨,他轻颔回礼,拜别二人,然后一手提起莫凡后颈,急速离去。
原地,灰袍二人这才敢抬起头来,额前汗滴滑落......
疾风促咻,袍带作响,不同于之前那叫王卜岳之人的轻盈点地,自然流畅,刘若昌的身形快上不知多少,但也极为不稳,一路上,颠簸的上下起伏差点弄得莫凡惺惺作呕。但他却极力忍住了,若是在此刻,将肮脏之物吐泻在这人身上,那自己定然立马被打死。
强硬地压下心中的冲动,莫凡一边焦急中琢磨着能逃过此劫的方法,他知道,从刘若昌此时的举动看来,他已经亢奋过头了,搞不好现在他的脑中正欢快畅想着折磨自己的方法。而以刘若昌的身法速度,从水牢到北部矿区其实也就短短片刻而已,若是自己无法想到逃脱的妙计,那么今日必死无疑。
不说逃生的方法了,至少自己得找个别的东西来转移这个疯子的注意力.......
景色急速变换,黄绿交加,刘若昌猛地顿住,莫凡忍受不住突如其来的骤变,长着脖子干呕起来。
许久之后,他才稍稍平复下内里的恶心感,茫然的双目四下看去,红岩抱柱,飞梁四拱。这是刘若昌在矿区的住处,也是被矿上之人称为修罗之地的处刑场。
双手触摸着冰凉的地面,莫凡仿佛看到了那青砖上沾染着的鲜红,他的记忆中,包括他自己在内,许许多多矿工都是在这里被刘若昌毒打的,孤单无力,只剩嘶吼。
乌拉声响,莫凡回头望去,却是刘若昌合上了房门,他轻身来到床边角放置着的一个长形红木盒面前,屈尊,打开,入目的是一条泛着森森冷气,半指粗的黑色长鞭..........
莫凡眼角抽动,然后他静下心来,嘴唇微张。
“刘上仙,您可知道,就在昨夜,南部矿区的主事宋青,做了一件足以毁掉自己的蠢事。”
“他私自扣下力士上交的几块四品灵石,事后被那人举发,他又秘密地将之杀害,意图瞒天过海。”
“那位力士早前被迫蹲冤狱,就在水牢中,他当着所有水囚以及两位看守弟子的面,将此事揭发。但事后他被看守弟子带出去,便再也没回来.......”
莫凡每说一句话,他都盯着刘若昌的神色,只是目光之中,后者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令他心中泛冷,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将话继续说下去了,不管成与不成,这都是他唯一的活命契机了。
“那位力士与我有些情谊,他曾附着我耳边告诉于我,事实上宋青扣下不止是那几块四品灵石,还有一块拇指大小的伴灵玉母。”
“呵呵呵呵.....”刘若昌丢下手中的黑鞭,沉重力道,他的嘴角也是溢出了恐怖的笑意“这还真像那家伙的作风,贪心似鬼,不看后果!”
他猛地看向莫凡,利芒如剑。
少年脸色煞白,踉跄倒地。
“哈哈哈哈,不要怕,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你便是我的贵人了,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啊,日期夜待的这一刻,会来得那么地突然,突然地令我都没有准备,我该以何等姿态,去凭吊那只绝命之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