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安然与白桦双双离家的消息传出,整个农场都炸开了锅。
月姣气得摔烂一地东西,哭哭啼啼,先是骂:“从小就不省心,不是这事,就是那事,这下倒好,干脆来个釜底抽薪,全然不管我们的死活……”接着是担心,“从小娇生惯养,从未出过远门,女孩子家的,为了难,怎么办?这远隔千山万水的,我们想照顾也照顾不到了……”安振邦将双手插进头发里,非常苦恼,安慰她道:“白桦那孩子我们看着长大,倒是挺实诚的,也许这就是安然的命吧。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帮的时候帮她一把。”
而在白桦的家里,金枝则是呼天抢地,捶胸顿足,一屁股瘫在地上,哭了整整一上午。白玉外出打工几年了,白桦一走,家里就只有白兰一个孩子。白兰不知母亲为何如此伤心,她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白兰做好了午饭,端上来,金枝没动一下碗筷。她哪有食欲吃饭呢。她最担心的事情,正一步步演变成事实。她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很有可能成为月姣的乘龙快婿,一想到这,比拿刀捅她心窝子还难受。
邱丽呢,每天在食堂开新闻发布会,她很得意,因为这次她拥有不少听众。“据说啊,凡与男人私奔的女人,前世都是狐狸精,这种女人,虽长得好看,但是克夫,男人娶了她,都命不长。”“你看这安然,表面上老老实实的,没想到,追男人真有一手,前段把人家县长公子玩得溜溜转,这会,又跟人家大学生玩私奔,真是厉害啊。”
……
安然成为农场的话题人物,有人说她“倒追”男孩子,作为农场书记的女儿,有失大家闺秀的身份;也有人认为安然勇气可嘉,敢于冲破世俗的阻力,追求自己的幸福;更多的,是为安然的命运悬着心了,要是白桦移情别恋,或两人最终分道扬镳,她该如何是好。
家乡发生的这一切,安然全然不知。她沉浸对一个崭新世界的好奇与憧憬中,未来,因为完全未知,会更令人期待,充满吸引力。
白桦的学校在城郊,群山环抱中。安然先寄住在市内白桦一同学家。安然不想麻烦别人,每天早出晚归找工作。她只有高中学历,被自然排除在白领之外,好在年轻漂亮,且气质出众,找个工作不会太难。1996年,大学生还是包分配的,打工还未成为高校毕业生的谋生之选,人才市场远不及今天这般拥挤。一星期后,安然找到了一份公司前台的工作。
安然的求职意向表上注明了一条:“包食宿”,所以录用她的公司,自然会解决她的吃住问题。至于工资多少,她并不太关心,只要能养活自己就可以了。安然高高兴兴地辞别了白桦的同学,搬进市中心的一幢办公大楼。
这是一家只有十来个人的小型文化传播公司,在体量庞大的广播、电视广告中,削尖脑袋挤进圈子,好歹能分得小小一杯羹。前台接待除了迎宾,还得给客人沏茶,洗茶杯,有时还要兼顾打字、复印,全是杂活。接待室的后半截,用石膏板隔出了一个小空间,本来是作杂屋用的,勉强能放下一张弹簧床,这便是安然的住处了。
安然第一次出现在公司,是在面试时,全场的目光齐唰唰地聚焦在她身上。天下居然有这么好看的姑娘!这是一种惊世骇俗的美,既不同于城市姑娘那种热烈,张扬、自命不凡,咄咄逼人的美,也不同于乡下女孩的浅白,扭怩、笨拙的美,安然介于两者之间,她的美真实、纯净,天然无雕饰,但她漆黑的眸子透露出一种坚定,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散发出清雅、高贵。
老板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笑逐颜开,当即拍板把安留下了。
安然搬到公司来住了。她只有一些简单的行李,就放在前台的柜子里。她人地两疏,没有朋友,下班后也没地方可去,这倒也好,她可以全身心地学习。
这是安然来到这座城市后的第一份工作。安然很珍惜,很努力。晚上,偶尔会有同事加班,安然义务帮他们打字、校稿、清理文件,等等。安然的文字功底好,做事又认真,极少出错。大家渐渐对这个只有高中学历的漂亮女孩刮目相看,有些简单的广告文案,也会请安然代拟。安然自然是求之不得,这么好的煅练机会,可不能等闲视之。
安然每天起得早,大家上班前,办公室已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办公桌都擦拭完毕。大家都非常喜欢这位勤勤恳恳、秀外慧中的姑娘,特别是一个叫大刘的小伙子,对安然心生爱慕。
大刘是东北人,个性豪爽,他不知道白桦的存在,对安然格外关照。他的每一份文案,都会交安然起草初稿,然后由他详细地修改、讲解。在他的帮助下,安然渐渐独挡一面了。
除了老板和财务是单独一间办公室,其他同事都在大厅办公。都是年轻人,安然很快和他们混熟了。
周末的下午,大家都盯着墙上的时钟,和着“嘀答”、“嘀答”声倒计时。终于,一阵欢呼,“耶,下班罗,解放罗。”大伙纷纷站起来,准备各回各家。
大刘拍拍手掌道:“同志们,今个我请客,去的速报名,过时不候。”
“我,我”,一只只手踊跃地举起。
“有什么好事啊,今天大发善心?”
“没什么好事,很久没跟大伙吹牛了,还怪想念的。”大刘扬起嘴角戏谑地坏笑,自已都不相信。
“怎么可能——哪有那么好心。”大家更不会当真。
“安然,你也要去呵。”大刘特别叮嘱道。
“咦——原来如此哦!”有人拿腔拿调,意味深长。大刘钟情安然,大家都看在眼里,知道他不好意思单独约饭安然,只得搞集体行动,便一个个知趣地不再起哄,不点破他。
热腾腾的火锅端上来,大家齐刷刷地下箸,肠胃瞬间舒妥了。几杯温热的米热下肚,不觉面红耳热,大家谈起各自的打工经历,有人唏嘘感叹,有人黯然掉泪。
大刘个性爽朗,拍了下桌子,端起酒杯,站起来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咱们今天能在一条船上谋生活,也是前世几百次回眸换来的。不容易啊,我先干了这杯,”大刘仰起脖子,杯子里滴酒不剩,“来公司这么久,大家还没好好叙叙旧,今天咱们开怀畅饮,先说说是怎么到公司的。”
丹妹眼里噙着泪花,抿了一口酒,说:“我先说,虽然都是伤心的往事,但在各位哥哥姐姐面前,真想好好倾诉一番——”丹妹是公司打字员,可能是从小营养不良的缘故,身形细瘦,脸形瘦削,头发也较萎黄稀疏。丹妹比安然大两岁,SD人,因家里逼婚,她不甘心一辈子呆在农村,遂离家出走,在山城学了半年的电脑,辗转在各公司做打字员,吃了很多苦。
“眼镜”叹了口气,道:“大家都不容易,都有一把辛酸泪,我呢,也一样,穷苦人,遭了不少罪。能认识大家,成为同事,是到目前为止,我最幸福最快乐的事。”“眼镜”因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大伙给他取了这个浑名。他是本省人,因家里穷,弟弟妹妹都在上学,中考时他选择了山城一所中专,毕业后分配至一乡镇企业,工作辛苦不说,工资还几月才发一次,经常断粮的生活太折磨人,他忍无可忍,只得辞职出来打拼。
大家发言完毕,冲大刘嚷道:“哎,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是不是一段轰轰烈烈的恋爱,不足为外人道,对吧——”
“哪有,”大刘轻笑道,“我就凡夫俗子一个,哦,不对,下里巴人一个。说来你们可能不相信,我以前那单位在当地还挺有名,很多人想进还进不去。我就是不想呆在那里等死,等着阎王来收尸。”大刘中等个子,五官棱角分明,一看便知很有个性。大刘大专毕业,分到家乡一国营大企做技术员。他说,原单位的生活节奏比蜗牛还慢,有位阿姨在单位开了二十年的电梯,没换过岗。“二十年啊,每天就坐在那巴掌大的地,上上下下,按几个键,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我还年轻,我不图发财,但至少,要到外外看看。”在父母的哀求与泪水中,大刘狠下决心辞职,从此闯荡江湖。
大刘说完,席间一阵沉默。丹妹与黄姐拭擦眼泪,非常伤感。黄姐是这群人里边年纪最大的,30多岁,做过保洁,仓管,也跑过销售,业务,现在是公司业务员,实际上就是跑腿,拉广告。黄姐是本地人,丈夫在电视台给领导当司机,这便是黄姐做业务员才的可行性。
黄姐瞥见埋头吃饭的安然,便好奇地问:“安然,你是新员工,也是公司最年轻员工,你也说说看,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五六双眼睛全神贯注地扫向她,安然有些窘,讷讷的,脸红了。“唔——我嘛,有个朋友在这里,便过来打工了。”
大家似乎明白了。有人颔首,有人点头。这年月,老乡带老乡,多的是。
大刘起身招呼大家:“来,来,来,为我们的欢聚干杯,为我们前世五百次的回眸干杯!”
“干杯!”大家都站起来,酒杯碰到一起。
安然心里暖暖的。额,这里挺好,她喜欢这里。
安然和可爱的同事们相处很好,她工作非常努力,希望能在这里好好发展。
大刘在公司主要负责设计,文案倒在其次。老板很器重他,业务上的事都会叫他去商量商量。大刘忙不过来时,就叫安然帮忙。安然进步神速,她写的文案,大家一致认同。于是,大刘被叫到老板办公室时,安然也会被叫去旁听。同事们都说,安然是重点培养对象。果不其然,试用期刚过,安然就被调到老板身边,升职为总经理秘书了。
大刘似乎越来越忙,经常加班,但忙完了,总会叫上安然去“搓一顿”。安然总是拒绝,她还不习惯与白桦之外的男人单独外出,特别是晚上。
那晚莫明其妙地下起了雨。安然看了会书,百无聊赖地站在窗前,从百页窗帘的缝隙里看夜幕下的街市。路灯下的雨丝像针线,以相同的间距无限延展开来。此时此刻,白桦在干什么呢?几周没见他了,还蛮想念的。上次见面,白桦说他很忙,好像是进学生会的事。唉,白桦!每当想起他,安然先是一阵惆怅,继而又涌现出一丝甜蜜。虽然目前生活艰难,但他们还很年轻,并为共同的目标奋斗,以后肯定会好起来的,将来一定是美好的。
“咚咚咚”,有人敲门。
“谁呀?”警惕已成安然的习惯。
“是我。”是老板的声音。
浑身湿透的老板站在门口,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带雨具,搞得自己好狼狈,”边说边径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放下公文包,瞥安然一眼,随口道:“安然,你帮我沏壶热茶吧,去除寒意。”
安然端着电热壶走进来,老板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她,目光迷离。“安然,你也喝杯吧,来公司也有几个月了,感觉如何?”老板用嘴努努茶几,上面有套茶具,示意安然坐下。老板慈眉善目的,态度很亲切。
安然谈了几句,老板接过她的话茬,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公司的发展、愿景,广告业的成功秘诀等等。老板兴致极好,安然不好意思打断。老板不断沏茶,安然只好耐着性子陪他喝。
“安然哪,同事们对你的评价挺不错,你很有灵气,前途无量啊,一定要好好努力。”
安然倍受鼓舞,心里热腾腾的。但她的意识却渐渐模糊起来。她努力地想,自己是怎么了,是哪里出了问题吗,回忆下,中途她只上过一趟厕所,是不是……可她来不及继续思考,就迷迷糊糊地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老板激动地抱起沉睡的安然,在她红润的脸蛋上亲了又亲,正准备脱去她的衣服,只听得“砰”的一声,大门被踢开了,大刘冲进屋来,怒目圆睁。
老板一时呆若木鸡,尴尬万分。半响,才抽出一丝苦笑,“安然这孩子,居然睡着了,我正准备叫醒她——”见大刘铁青着脸,怏怏道:“这么晚了还加班啊,不要太辛苦了。”说完,便拿起公文包,灰溜溜地走出门。
大刘坐在桌前,一根接一根地抽闷烟。时针指向凌晨两点时,屋子里烟雾缭绕,安然还在熟睡。不行,得叫醒她,告诉她真相。明天,也许就没机会了。
大刘掐灭烟头,站起来,拍打安然的脸,又用拇指掐她人中。安然终于缓缓睁开眼,迷茫地打量他。她感觉头很痛,身子很沉,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几分钟后,安然终于看清楚了大刘的脸,吓了一跳,挣扎着坐起。见自己衣衫完整,而大刘铁青着脸,安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努力地回忆——她端着茶壶进去,坐在沙发上,聊天,喝茶……不对啊,她原本是坐在沙发上的,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睡着?
“我路过这,本来不打算上来的,看见他的车,不放心,就上来了。”大刘的脸对着墙壁,不看她。
安然明白了。“哇”的一声,痛哭起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越哭越伤心。安然的双手抓住沙发的扶手,身体前屈,肩膀急剧地颤抖。她才18岁,人生几近毁灭,好不容易走到现在,又差点惨遭人渣残害。未来的路,她该怎样走,还能怎样走,这世界日渐稀薄的信任,还能支撑她走多久。
大刘吓坏了,他没想到安然的反应会如此强烈。大刘忙不迭地递纸巾,递开水,一边安慰道:“人本来就是半人半兽的动物,这世上有很多坏人,但好人也不少,以后自己多长个心眼,就是了,啊。”
安然渐渐止住了哭泣,向大刘讲述了她与白桦的感情,她遭遇的不公与委屈,离家出走的缘由,原原本本,详详细细。
大刘很震惊。没想到,安然年纪轻轻,居然有如此复杂、坎坷的经历。
大刘思忖半晌,幽幽道:“为什么不去复读呢?考上了大学,命运就完全改变了。”
“我不可能在原校复读,除非隐姓埋名,去其他地方。但那很难。最主要的是,我心里有阴影。”
“人最需要战胜的往往是自己。当然,首先要学会如何保护自己。”大刘深深地看了安然一眼。安然会意,难过地低下头。
“今天多亏你了。真不知如何感谢。”
“哪里,见外了。”
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两人彻夜长谈,建立起深厚的友谊。这个夜晚,成为他们一辈子情谊的起点。
第二天,安然与大刘被双双炒了鱿鱼。两人打着伞,肩扛沉重的编织袋,走下又湿又滑的台阶。雨越下越大,透过白茫茫的雨雾,两双年轻的眼睛充满了惆怅,不知该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