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河流的交汇处
薛轶君
1
安然坐在她宽大的椭圆形办公桌后,身后的玻璃幕墙下,是流动的朝气蓬勃的城市。这是2006年的深圳,春天的太阳打在玻璃墙上,有一种妥贴的温暖。
上午9时许,助理匆匆走进办公室,躬身低语道:“安律师,外面有人称有急事要见您,说是您的老乡,叫白兰。”
安然听到“白兰”的名字,顿时一惊,抬起美丽的脸庞,长长的睫毛笼罩在如烟的忧愁中,急忙道:“快让她进来。”
白兰几乎是冲进来。安然忙迎上前。白兰神色慌张,见安然便“哇”地一声哭起来:“安然姐,我哥出事了。我妈要我赶快回去。你得跟我一块回去,也许是与我哥的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安然一阵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差点摔倒。她一屁股陷入沙发里,脑子很乱。白兰——白桦的妹妹,怎么知道自己在深圳,并且找到这里,安然顾不上理会了,白兰好像说,白桦出事了,要自己跟她一块回去——见最后一面!哦,天,怎么可能!
安然的眼窝涌出两股泪水。“白桦怎么了,你得告诉我——”安然抽抽答答哭起来,她渐渐触摸到了一种巨痛,刻骨铭心地痛,她感觉内心深处,血正一滴滴往下淌。她紧紧握住白兰的手:“快告诉我,他怎么啦。”
白兰泪流满面。“他去拍婚纱照,出了车祸。我们得赶快回去,怕来不及。”
安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哦,你得等我一下。我还得回去带上华生。”
“华生?”
“我儿子。也是你哥哥的儿子。”
白兰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你,你们,什么时候有了孩子。我怎么不知道,我相信我哥也不知道。”
“他是不知道,我没告诉他。华生很乖,今年六岁了。”
白兰还呆立在那里,这回是安然提醒她:“走吧,不然真来不及了。”
安然拦了台的士火急火燎赶回家,抱起华生就往外跑。“你干嘛,你去哪里,你带钱没有?”月姣——安然的妈妈,在她身后边追边喊。安然顾不上回答,便钻进的士,一溜烟开走了。
白兰盯着华生一眨不眨。安然焦躁地催促华生:“叫姑姑。”
“姑姑。”华生怯生生的,他发觉妈妈今天与往常不一样。
安然的心很乱。白桦——真的要走了,永远地离开她?他们七年不见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他怎么可以——安然无声地哭泣,低垂着头,眼泪鼻涕掉了一地。华生从未见过妈妈这样,吓坏了。
“妈妈,我们要去哪里?”
“去见爸爸。”
华生更加惊诧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妈妈说起爸爸。以前外公外婆总是说,爸爸出远门了,要好多年才能回来。
白兰一把搂过华声,哽咽道:“华生乖,等下我们就见到爸爸了。”
华生虽然是个聪明的孩子,却也被这两人女人吓到了。他一下子看妈妈,一下子看白兰,奇怪又不知所措。他不仅是第一次听妈妈提“爸爸”,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爸爸”真实的存在。爸爸是什么样子的人,为什么她们提到他总是哭,爸爸怎么了?
白兰见华生瞪大双眼看着她,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话,只是拉着华生的小手,眼泪湿了一层又一层。
他们赶上了最早的一班飞机。华生见白兰很亲切,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安然精疲力歇地靠在座位上,大眼睛里蓄积的哀伤令人心碎。她与白桦携手相行,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入岔道了,是那该死的门户之见吗,还是那莫须有的“破鞋”事件?
白桦,白桦!
窗外,厚厚的云层如翻腾的白浪,飞机穿越其中,穿越那厚重的绵长的岁月。
多年以来,安然一直认为,她人生所有的记忆,都从那个美好的夏日开始。
那是上世纪80年代末,安然第一天上学的日子。
碧波荡漾的洞庭湖畔,浓荫掩映一处庄重古朴的院落,市属最大国营农场——新星农场便坐落于此。新星农场建于上世纪50年代,与新中国同龄,见证了半个多世纪的时代变迁。
农场地基较高,与湖堤平行。湖堤下,是绿树成荫、红砖灰瓦、金色稻浪翻滚、鸡犬蛙鸣相闻的广袤乡村。九月的湘北,热得正酣,但湿润的河风裹着稻谷的香味让空气中浸着甜,暑热也消减了许多。
上午9时许,安然乘座的北京吉普驶出了农场大院。农场有东、西两个大门。出了农场的东大门,是一截水泥卵石小道,道路的两旁,浓郁的法国梧桐连接成片遮挡住热烈的阳光。大约一公里后,有一个交叉口,左拐是通往邻近县城的公路,路面由砂石铺成,道旁树则由法国梧桐换成了泡桐。从交叉口右拐进入宽阔的河堤,堤旁草地的露珠在太阳的灸烤下挥发出湿热,蒸得人昏昏入睡。
当年,越野吉普在乡村还属稀罕之物,但作为农场书记的女儿,第一天上学开车接送并不过分。大约15分钟,吉普车便在河堤停下了。书记从前座下车打开车门,双手接住安:“下车喽,我的乖女儿。”安然扑进父亲怀里娇笑一声,由父亲轻轻放下。睛空如洗,夏日的河风迎面拂来,有一种干净的凉爽。正是水涨季节,洞庭湖一袭雄壮的浑黄,簇拥着向前奔跑,在艳阳的照耀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河堤下,两幢长排红砖黑瓦平房便是安的学校了。校舍墙侧“农业学大寨”、“计划生育好”的标语分外醒目。这是所县属农村小学,新星农场曾拟建子弟小学,但县里来协调要求接收附近农民子弟就读,农场觉得难以管理,只好作罢。
学校没有大门,两幢砖房间的地面用黑煤渣铺填,这便是孩子们做操、活动的场地了。操场的前方,有一个水泥台面,上方竖了一根木杆,褪了色的五星红旗在木杆顶端孤零零地飘舞着。书记夫妇有些沮丧。新星农场虽是市里最大的县级国营农场,但地处偏僻的湘北农村,农场干部职工的子弟都是就近入学。
但安然很兴奋。6年来,她一直生活在场部大院里,院墙外的世界对她来说是陌生、神秘且遥远的,并非伸手可及。今天第一次置身广阔的天地,安然激动得两眼放光。
校长是一个身材干瘦的老头,约莫50多岁,早已带一队老师在河堤下恭候,脸上写满了受宠若惊。他向书记伸出手时,身子向前倾90度,安然担心风一吹,他就会栽倒在地上。
那天,安然的母亲特意给安穿上了她最喜欢的粉色格子裙,腰间有根腰带。安然浓密的秀发间编了两条可爱的小辫,上面扎两根蓝色的丝带,洋娃娃似的粉嫩可爱。安然走进簇拥的人群,简陋的校园瞬间明亮鲜活起来,一群孩子的小脑袋在大人身后撺挤着,皱巴巴的小脸上眼睛眨巴眨巴,很是好奇,他们的视线追随安的身影转移。
入学手续很快办完了,安然找到自己的教室。在她的身后,小伙伴们互相推搡,像围观外星人。安然的确与众不同,她的脸庞洁净红润,其他孩子却是脏兮兮的,头发也凌乱得完全没有章法;安然举止优雅,小公主似的,身后的小孩子却挂着鼻涕,衣服都是一个颜色——像是刚从泥塘里捞出来,全是泥土色。
安然走向自己的座位,教室正中间一组的第三排,显然,是老师特意安排的。双人长条课桌虽然年深日久已破败不堪,但桌面已油亮光滑,手感很舒适。
安然很开心地将双手盘在桌面上,感觉有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奇怪地扭过头,见到了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她人生的第一个同桌。男孩子穿一件的确凉白衬衣,衣领有些磨边,但洗得挺干净,颜色还很亮堂。男孩子一眨不眨的,安然很不理解。她冲男孩子笑了笑,那小男孩却因此扭过头去了。
这是安然第一次见到白桦。
领完新书,安然有点无所事事,便很有礼貌地与同桌打招呼:“你好,你叫什么名字?”安然在农场幼儿园混迹三年,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礼貌。
可是同桌既没回答,也没任何表情,小男孩仍然瞪大清澈黑亮的眼睛,像见到了外星人,上上下下地打量安然。
真没劲!
安然噘起嘴,不再理会这个没趣的同桌。正郁闷间,见父母立在教室外叫她,便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学校大扫除。当年,农村小学还没出现“清洁工”,学校的卫生都是由同学们兼负。安然的班级负责除草。经过一个暑假的野蛮生长,校园内杂草都有一人高了。安走进杂草丛中,感觉整个人瞬间被遮盖掉了。太阳很高,很是闷得慌,安然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辛苦”的含义。同学们在草丛中隐隐约约,安然无所适从,心里暗暗叫苦,而那些黄黄的家伙还不停地捣乱,左捻右扎的,挠得她又痒又麻。
安然笨手笨脚的,那些锄头啊,簸箕啊,完全不听她使唤,她站在忙碌的人群中,孤单又无助。
安站在草丛中一筹莫展。有同学从她身边经过,可只是好奇地看看便走了。要不要请人帮忙?安然拦住一个女孩子:帮我抬抬草可以不。小女孩很好心地帮她抬了一程。可是即使与人合抬一簸箕,那些长在泥土上的杂草似乎也有千斤重,把安然小小的掌心勒出一道红印。
不过一个来回,安然已是汗流浃背。她抬起头,头上的太阳明晃晃的,刀子似的。安然突然觉得,上学一点也不好玩,还不如在农场里,和小伙伴们游戏。正沮丧间,一个男孩走过来,麻利地抡起锄头,横贯在簸箕中央,自己抬有锄把那头,示意安然抬另一头。“用锄头抬,手就不会勒痛,而且会感觉轻很多。”原来是她的同桌。安然按他所说试了试,哎,还真轻松了不少。
原来他还会讲话的,而且还挺热心。“你叫什么名字?”安然很友好地问。男孩仍然不作答,用力擤擤鼻涕,样子很酷。
同桌帮安然抬了几簸箕杂草,安然的任务也顺利完成了。“谢谢你!”安然由衷地感谢。可同桌立即走掉了,她的礼貌被扔弃在荒草丛里。
这是安然在学校认识的第一人,也是第一个朋友,安然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