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裔劳民国记，”晏念轻声念道，黄色的文字在晦色的书页上略显刺目：“藤黄的玄冥，悲天悯人的传道者，其民怯懦、悲伤，执掌深邃的奥义，沿日暮的轨迹悲恸苦修，恍如显于湛金日轮上的突兀黑子，天赋浓重凋败的命运...”
他望向狛胤，有关劳民国的记载悄怆凄凉，就像世间流民无处荫蔽...然而狛胤只是示意他继续，于是他又翻过另一页：“劳民国无姓氏，无名讳，其民肤如乌木，以苦痛修行，游离于凡尘与化境的罅隙，病痛的能力象征凋零与衰弱，是洪荒上古的原始恐惧...”
“肤如乌木？”晏念声音颤抖，却在寂静的三清天中显得突兀，他忽然忆起与宁湮彰一同出现在燕国商船上的僧人，以及由他而生的争执...原来僧人是劳民国，所以暮葵才厌恶他，因为锦玉的白民在现世被视为灾厄，天赋凋败的劳民却被奉为上宾。
“劳民国大多分散于凡尘天，”狛胤说，“已有很多很多年未听说他们的消息。”
“或许我和妙悟曾有遇见...”晏念说，他心底有一方仍在作疼，因为那位衰弱、年迈、如乌木般的僧人...“就在来方寸山途中，与白民相遇之时...”
“你们，你和喵呜遇到劳民国...还有白民？”狛胤惊讶地瞪大眼。
是妙悟，晏念按捺住想要纠正他的念头，“嗯，在来时的海路上，是一段奇遇。”
“果真是奇遇，哈哈哈，劳民国权且不论，白民竟再次于凡尘天中活动，一定是因为某种契机...”
或许是因为轩辕血，晏念暗自思忖，之后接过狛胤递上的另一部古籍轻声念道：“十裔大言山记...”紫藤色的笔墨为铺陈在卷帙上的字迹平添几分隽雅，“堇紫的垂樱是自然的灵魄，其民肌若白雪，躯如苍木，是灵气聚合，是无畏的象征，于冰火间游离，仿若颓丧的灵体，其民虔诚自傲，驱雷策电，随风雨侵袭...”他又翻过另一页，“大言山以宿木为姓，其民玉颜，肤若曦光，素以天圆地方为配饰，天灾的能力象征混乱与湮灭，是洪荒上古的原始恐惧。”
“大言山每每出现总伴随气候异象，他们是天候的支配者，昔时吴郡有于吉祈雨，有赤壁诸葛武侯祭风，其中多有大言山参与...”狛胤说，“可惜，可惜，也已暌别日久...”他喟然长叹，又递上另一部书籍。
“十裔昆仑墟记，是仙人的...”晏念抬起头，“妙悟曾说，仙人是现世仅存的昆仑墟。”
“你说仙人啊...其实十裔各有其仙人，赤松子不过是昆仑墟的长者，”狛胤说，“至于他的族人，嘛，据说皆殒命于千年前的十裔纷争。”
“也即是说，赤松子仙人真的已存活千年？”晏念仍有些惊愕。
“大概吧，”狛胤的笑容忽然消失了，神情也变得落寞，“伯虑国不过遑遑数十载寿数，哪能知晓前世因果？”
不知为何，晏念总感觉他话语中似乎隐着某种不满。
“众生必死，死必归土，衰老真是件可怕的事，”狛胤喟然长叹，“当你渴求的知识不及汲取，可是岁月已枯，当青丝染霜，原本光鲜的肌肤变得斑驳，变得如秋叶般凋敝、枯萎...”
衰老的确可怕，晏念没有不认同的道理，却也没有特别感觉，在他的肌肤未变斑驳之前，于是他又将注意力重新移回满布金色字迹的卷帙上。
“湛金的日轮，洪荒的遗物，是造物神的虔信与守誓者，天赋千年寿限，驱使名为过去、现在、未来的使徒，其民福泽天地，映出真实，其民窥见真理与规则，如孩童般仰望苍穹，探索真知...”晏念又翻过另一页：“昆仑墟无以姓氏，衰老的能力象征自然凋亡，是洪荒上古最原始的恐惧。”
“昆仑墟千年寿限，也即意味着，在他们生息的时间长河中他们无处不在。”狛胤说着，又递上另一部被皮革紧紧包裹的古籍。
“十裔巫咸国记...”晏念依稀辨认出书册封面绘着一副图案，是一只没有眼睑的独目，戴着漆黑的冠首，内页则是苍白的卷帙，呈着浓黑的笔墨，罗列整齐的字迹恍若在微光下缓缓流淌：“晦暗的天体，曾在白日下执掌十裔的君王，其民桀骜、孤寂、冷峭，天赋通灵的智慧，以折纸与陶土造物，将混沌的思维具象成令世人挣脱蒙昧的物质，是尘寰的启蒙者，却身负神秘与幽暗的特质，其民在黑夜化身攫取生机的灾厄，仿佛漆黑的月影，不再折射智慧的光照，直至堕入幽冥。”
“十裔的君王？”晏念沉声复述。
“嗯啊，”狛胤倒显得若无其事，“昔日的君王，哈哈哈，如今与昆仑墟千年寿限无异，只能在三清天的古籍中沉寂不语。”
“他们消失了...因为十裔的纷争？”
“很多十裔都消失了，”狛胤摇摇头，又耸了耸肩，“或因为纷争，或因为时间。”
可惜，晏念想，据书页记载，巫咸国曾缔造辉煌的成就，是尘寰的启蒙者...“巫咸国无以姓氏，”他轻声念道，“蒙昧的能力象征众生无知，是洪荒上古最原始的恐惧。”
“蒙昧是一切苦难的根源，众生因无知丧命，或因误食、因误入，或因误听、因误信，”狛胤说，“...不过十裔已是单薄的传说，更遑论巫咸国与沧夜灵的记述。”
“沧夜灵？”当晏念接过狛胤递上的最后一部古籍时，他忽然知道了那三个字代表的意义：“十裔，沧夜灵记...”晦色的纸页与月色的墨迹，“银白的月华，先人的守秘者，诞生于漆黑的暗影，以裁决为刃，是公正与坚贞的守夜灵，是避世的灾厄吞噬者，其民披白衣、驭黑夜，仿如凛然白雪在夜中肆虐...”
“银白的月华注定将伴随晦暗的天体重现，”狛胤说，“因为他们诞生于黑暗。”
“沧夜灵以水为姓氏，”晏念接着念道，“其民银发黑杖，吞噬的能力象征被自然反噬，是洪荒上古最原始的恐惧。”
“传说沧夜灵是忘川之上最强的战士，”狛胤说，“而吞噬是尘寰的本能，诸如草木吞噬大地，又被草兽吞噬，草兽被恶兽吞噬，恶兽又被大地吞噬...不过，沧夜灵也早已销声匿迹。”
“十裔的原始恐惧，病痛、天灾、衰老、蒙昧、吞噬，这些便是洪荒世人对尘寰的惧意？”晏念合上书页，说道。
“正确来说，应是洪荒世人对尘寰的不解，”狛胤说，“不论拥有神性的第一代人...呃，赤松子向你提及神造的三代人了吧？”直至晏念颌首，他才接着说道：“不论第一代人、第二代人、还是第三代人都曾经历这样的过程，因无药可解的病痛而消亡，因雷电洪流的天灾而消亡，因不可违背的衰老而消亡，因不及开化的蒙昧而消亡，因饕餮凶兽的吞噬而消亡...”
“那么化虚、共生、天目、创生与浴火即是洪荒世人对抗不解、对抗自然的方式？”晏念问。
“嗯啊，可以这么说，”狛胤笑着说，“众生因隐匿的化虚而存活，因理解的共生而存活，因依附的天目而存活，因重塑的创生而存活，因焚烧的浴火而存活...以上，有关十裔的单薄记事，晏念，希望能让你有所领悟。”
嗯，十裔的信息，晏念在心中梳理，并默默牢记，有关赤松子想让他知晓的关于十裔的记载：
雕题国，绛天沙鸥，化虚的能力是潜行与隐匿；
白民国，锦玉恶鬼，创生的能力是重塑与生长；
伯虑国，苍蓝翎雀，共生的能力是理解与倾听；
先民渊，青焰玄鸟，天目的能力是依附和拟态；
青丘泽，红莲业火，浴火的能力是燃烧与锻铸；
大言山，堇紫垂樱，天灾是雷电洪流，是自然的吼声；
劳民国，藤黄玄冥，病痛是无药可解，是众生的腐朽；
昆仑墟，湛金日轮，衰老是不可违背，是时间的规则；
巫咸国，晦暗天体，蒙昧是不及开化，是洪荒的真谛；
沧夜灵，银白月华，吞噬是饕餮巨兽，是自然的反噬。
“当你再次于凡尘天与十裔邂逅，你至少能念出其真名，”狛胤说，“卷帙的课义到此结束...”
像是某位无形的神明感知到气氛倏然变化，光线开始在天井翻腾，在忽明忽暗的微光变幻中，原本攀附在塔壁上的无数古籍逐渐变得模糊、淡漠，之后便消失了。
“接下来的课义”狛胤说，“为了磨砺你稚嫩的獠牙，在离开化外境、重返凡尘天之前。”
“作战的技艺？”晏念下意识轻触自己的嘴角，“我以为仙人会让更像战士的人来为我磨砺，”他不禁露出笑意，两人早已熟稔到能随意玩笑，“妙悟说你不堪作战。”
“哈哈哈，”狛胤非但没有愠怒，反而笑意盎然，“作战的话，喵呜又能好到哪去？况且伯虑国身为十裔，为何要作战？我们早已与硝烟暌违很久，久到所有相关文献都朽为尘土，所以我所教授的并非外在形式...为何三清天化境是这天水间最适宜倾听之地？”狛胤忽然仰首望向天井中的微光，“我只是要唤醒沉寂在你体内、原本便属于你的力量而已。”
晏念再一次进入冥思，就像在竹阁中悉心领悟赤松子的教诲一样，独自在微光的塔内感受世间变化。
在天地初开时，蒙昧的世人在混沌中对一切感到好奇，彼时他们尚未掌握能表达情绪、心事的语言，不会使用开荒辟土的工具，他们没有爪牙，赤身裸体，孑然暴露在残酷的自然中...然而，彼时的世人却最为清楚自己的内心，因为尚未被繁芜的欲念蒙蔽双目，所以他们能看清世间真容，看清风雨变化，能看清天火引燃草木，看清枝叶结出果实，能看清动物繁衍，看清繁星布满夜穹...他们对一切感到好奇，对一切心存敬畏，对一切感恩，就像泛舟海上时劳民国僧人所言：“在这忘川之上，你我都是贵客。”
所以聆听，聆听剑法的真名，卸下负累，就像混沌初开时，懵懂却想探索一切时，能用双眼观察万物的真容时...重归那时。
狛胤独自离开，只剩晏念在冥思中回溯旅程、生命，回溯他拥有的与他期盼拥有的，时光如流，不知从何时起，晏念能听到细微的气流带走渺小的尘埃，听到虫鸣与花儿的颂歌，听到石砌建筑的呢喃，仿佛万物的声音在同一时响彻化境，响彻于天井之下...令人神往的微光忽然从迢遥的彼岸氤氲而至，可是晏念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适、平和。
原来美妙与喧扰皆是尘寰的低语，是自然在懵懂时不慎流露的微妙情愫，《老子》的智慧阐述明道若昧，进道若退，而********，大象无形...既然大道是无形的境界，便如赤松子对灵源的讲述：若是早已拥有的东西，过度介怀，反倒意味着暌违，不如放下，不如忘记。
晏念悉心倾听、领悟，作战是杀人的过程，不论直刺、劈砍、躲避或是反击都是杀人的技艺，这似乎有悖天赋的规则，可是当这些技艺足够高深或精湛，使用者反倒因此得以窥探生命的真谛，得以领悟杀人的技艺其初衷是为了顾惜生命。
所以最初霜天剑法有着被长信赋予的虚妄名义，晏念曾因拘泥技艺而误入歧途，但他本应有自己的见解，诸如他的短剑总能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出击，他进攻的速度比长信、比冉禛，比他亲见的任何人都迅捷，在他的掌握下，双剑的攻势时而温和，时而紧迫，时而轻盈，又时而遑急，就像，就像...
就像浮生若寄，时雨天晴，就像时雨浸润大地，同时又拥有淹没大地的力量。
晏念从冥思中恍然醒悟，天井的变化也随之平息，“时雨”，他轻声唤出剑法的真名，原来手中低吟的剑刃并非用于抵御铁的洪流，并非用于刺透躯体，而是为了指引，为了缓流，为了斩断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