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当狛胤和凝心来访时,徘徊在麒麟竭上的露水尚未散去,晏念和着三两朱果吃下半盏鱼羹,晏黎惺忪睡眼,在一旁呆坐半晌才缓过精神。
“今天是昆仑墟的最后一日课程。”狛胤说,晏念随他出了竹阁,时辰尚早,晨曦不过刚现出眉目,可是通往盘古巨树的风景却已经历四季,晏念知道,其实是自己的心境起了变化。
“狛胤,不去星霜宫吗?”他问,当绕过星罗弈,狛胤引着路向两生塔方向走去。
“未必课程就要在星霜宫啊。”狛胤头也不回地说,两人随即被枫林包围,绯色的红叶在曦光照耀下现出澄湛的光,随微风轻摆,像在发出晨起的问候。
“不在星霜宫?”晏念疑惑,在方寸山的日夜如同一场安闲的梦,如今梦境愈发清晰,仿佛不远处两生塔色泽清透的塔身,愈渐现出完整的轮廓,他静静走着,随着狛胤靛蓝的长发,直至时间变得恍惚。
“我们要去两生塔?”晏念喃喃自语,忽而想起赤松子的话:你脆弱的刀与稚嫩的獠牙,会有人为你磨砺。
“我们要去三清天化境,”狛胤说,“对伯虑国来说世上素有两生,即为三清天,而非司命塔。”
晏念似懂非懂,只依稀记得苏妙悟曾说三清天是伯虑国的神圣归所,而青丘泽是司命塔的执守者...至于两生塔的名讳,若在凡尘天,或许会成为领土之争。
当两人从茂盛的枫林中穿出,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栩栩如生的陆吾浮雕,位于两生塔之上,晏念依稀记得幼时从图册延续至今的记忆:传说陆吾是守秘的祥兽,具有九头之身,浮雕创造者的笔触赋予其公正严明的气势,而在浮雕脚下,竟还有着另一幅如倒影般的景象。
晏念被两生塔隗然的存在感吸引并陷入思索,昔时,当他在星霜宫前安静俯望,两生塔不过是一座突兀的建筑,恍若从枫林中破土,却终未能刺透云翳的界限;昔时,当他在竹阁中凭栏远眺,两生塔被霓裳般的极光缠绕,却如负气般只愿现出淡漠的轮廓...
然而此时此刻,当晏念置身两生塔的凝睇、审视,当他伸手即能抚触其玄色的身躯时,他不禁开始赞叹造物者的神迹:无瑕的尖塔恍如一气呵成,恍如一角逆生的钟乳,看不出丝毫人为,更没有窗扇或是一片棱瓦。
晏念心怀虔诚,如转经般静谧绕行,用指尖触摸、感受,平滑的触感是在凡尘天不曾被发现的材质,晏念能从中感受到某种力量,某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指尖缠绕,就像某种自上古氤氲而至的灵气,为塔身镀了一层清透的膜。
不及过多思忖、流连,狛胤已率先步入弧形门廊,踏上向下的通路,晏念紧跟其后,未过多久天体的光芒便被完全阻隔,塔内却不至晦暗,螺旋状阶梯宽敞平整,依稀能辨出镌刻于塔壁上的长图。
此时,晏念就像一个初入尘世的孩童,尽管早已领略过方寸山令人惊异的幻化,可接下来发生的事仍令他惊诧不已:原本从容向下的阶梯不知何时竟转而向上,就像天与地忽然颠倒方位...光线倏尔充足,恍如午后的林荫,晏念循着望去,光源来自天井,就像正置身幽邃的湖底,头顶是一方摇曳的天光...晏念随即意识到,尘寰的逻辑在方寸山并不适用。
“三清天化境遗存着正确的历史,是天地间最适宜倾听的地方,”狛胤忽然说,“还有,昆仑墟希望你了解的有关十裔的信息,也保存于此。”他一字一顿,神情肃穆,竟一反常态。
晏念的视线从仰望变成平视,平视狛胤,平视光洁的塔壁,赤松子曾暗示十裔间的纷争,作为预言中的重要环节,他有必要知道十裔的真相,可他的思绪忽然又陷入另一场波动,就在须臾间,数不尽的古册典籍旋转着出现在原本空落的塔壁上,锦帛与纸张特有的清香瞬间弥散,时光再次变得静谧...在晏念周围,一部部被赭色皮革包裹整齐的书籍恍如蜿蜒的巨龙,眼前琳琅满目,信手拈来,便是精雕的吉光片羽,萦绕着上古余韵。
诧异之余他又逐一谛视,古籍如月华般缓缓流淌、旋转,用以标注的痕迹却是用了他不知的文字,有些像蚯蚓般歪扭,有些又有着过于繁复的笔画。
“方寸山中生息着昆仑墟、伯虑国、青丘泽以及误入化外的凡人后裔,”狛胤说,“而其他十裔,大多生息于各自的化境,诸如白民国...”他忽然抬手,从颀长的书列中取下一部,递到晏念手中,晏念心存敬意地翻开扉页,恍然发现那些陌生的文字忽然变得清晰、变得可以辨认与阅读了。
“十裔白民国记...”他轻轻念道,书写者以草色的笔墨着书:“锦玉的恶鬼,其民环绕冰冷的戾气,与乖戾的猛禽为伍,驱使背生双翼的恶魇,踏着污浊的浪从归墟远路而至,吞噬旅人与船只,凡所出现,空气中必氤氲令人绝望的冰晶,凡所涉足,草木皆枯...”
晏念脑海中不禁浮现暮葵在海雾中恣意施展飞鱼刹的光景,古籍的记载大抵与在东海郡妙悟所言无异,唯独暮葵并不像书中般无情、决绝。
他又翻过另一页:“白民的长发是灰色的绸,纷争时身躯将化为剔透的白,逝去时,又将水汽凝结...白民以销为姓氏,创生的能力象征重塑与生长,是先人的原始能力。”
创生,重塑,生长,从血肉中生出飞鱼刹,这就是白民的真相?晏念思忖。
“据说白民的化境存在于归墟,你可有听过归墟?”狛胤忽然说。
晏念微微颌首,他不仅听过归墟,还不止一次,“我听妙悟说起过,他说归墟是万物终结之处,黎儿还曾以为星河是赤日落入归墟后,留在天穹的痕迹...”
“哈哈哈,符合她的性格...”狛胤忽然又恢复了往日的爽朗,“据说造物神为了让世人能在黑夜视物,便让神州的一部分从大地分离,升上夜空,成为今时皎白的月轮...天穹因此被撞破,降下火雨,后由女娲亲手填补...而神州缺失的一部分,自此便化作归墟。”
“可化外境不是与神州不同的世界吗?”晏念眉头紧蹙,将信将疑。
“所以,只是据说。”狛胤发出清朗的笑声,随后他又从流转的书流中取过另一部古籍,交给晏念。
“十裔雕题国记...”晏念翻开扉页,轻念以橘色笔墨书写的文字:“绛天的沙鸥,致命的刺杀者与与无声的狩猎者,晨起的雾与日暮的风,随呼气氤氲,又如浮沉静谧,洪荒时的古老技艺世代传承,幻化为镌刻于肉体与心灵之上的纹,如雕题的舞姿般瑰丽...”他翻过另一页:“雕题国以千虞为姓氏,周身满布昭示信仰的刺青,化虚的能力象征隐匿与潜行,是先人的原始能力...”
“方寸山与雕题国暌别已久,”狛胤说,“他们擅于隐匿,若他们不想被找到,即意味着永远不会被找到...”他说着递上另一部古籍。
“十裔...伯虑国记,”晏念抬起头,正遇见狛胤绸缪的笑意...记载伯虑国的笔墨是蓝色的:“苍蓝的翎雀,不眠的思考者与不屈的支配者,其民结发为珠,以埙为契,高傲、忧郁,言誓则不弃,其民轻抚枯木,枯木为之欢愉,其民谛视落英,落英也为之绽放,其民与自然一体,自然便是共生的真容...”他翻过另一页:“伯虑国以天尺为姓氏,长发是靛蓝的锦缎,能与有灵之物对话,共生的能力象征理解与倾听,是先人的原始能力,是众生于世最为强大的能力。”
“所以,你的真名是天尺狛胤?”晏念笑着说,“很高兴重新认识你。”
“哈哈,还有天尺凝心,不过十裔的姓氏并不常被提及。”
晏念随后又翻阅了另一册古籍,其中如歌功颂德般记载着十裔昔时的战争,除了伯虑国,晏念因此难以想象狛胤战斗的情景,而狛胤似乎也看出了他的疑惑。
“伯虑国的初志是理解与倾听,”狛胤说,“我们继承的是与万物共生的能力,而非侵略、欺凌,共生的益处莫不是大于统治或毁灭吗?或者说,若没有共生,没有倾听,没有理解,即便统治又如何?没有共生,世人又何以在尘寰独自生存?”
晏念随之陷入思忖:世人都在干涉自然,干涉植物生长,干涉动物迁徙,可最初世人只是战战兢兢观察,心存敬畏,不敢轻易触碰,不敢轻易上前,时至今日或许只有伯虑国仍在恪守初志,与自然相处,那么,若凡尘天能领悟共生的益处,是不是,战争也即不复存在了?
晏念接过狛胤递上的另一部古籍,“十裔先民渊记...”他掀开扉页,轻声念出以青色笔墨书写的文字:“青焰的玄鸟,无为而孱弱,以黥为眸,当之置身天目的圆月,便在桂魄的谛视下感荷结草,化身为荒乱舞者,驱役角蛇与凶兽,沦为九婴的恶兆,其民是自然之灵的蒙受者,在月下与凶灵结契,其民在白日散播黑夜的光华,是凶灾与怜恤的复合...”他又翻过另一页:“先民渊以楚为姓氏,天目的能力象征依附与拟态,青色结草意味着古朴与希望,是先人的原始能力。”
“先民渊真的不知去向了,没有任何活着的人亲见过他们的面目。”狛胤轻叹着递上另一部古籍。
“十裔青丘泽记,”晏念嘴角浮出笑意,青丘泽佳肴的余香仍在舌尖徘徊,之后他轻念以深红笔墨书写的文字:“红莲的业火,浴血的虬龙,濡沐金乌的羽翼,其民掠扰侵袭,为烈焰化身,其民是铸铁的缔造者,是荒芜的收割者,身躯流淌着炽热的火焰,从雷与枯木的纠葛中领悟焚烧的真谛...”他又翻过另一页:“青丘泽以彧为姓氏,天赋琥珀金瞳,能从有形物质中炼出金铁,浴火的能力象征燃烧的斗志,是先人的原始能力。”
“火焰啊,火焰是众生在尘寰最伟大的发现,是世人最原始的恐惧,是一切有形之物的天敌,后来又成为众生用以改变世界的利器...”狛胤说,“如若最初是其他生物,诸如狼、猿、玄蛇或山魈掌握了火焰的奥秘,而非世人,或许被造物神赋予进化灵性的,就不是我们了...所以青丘泽的能力很特别,还有,他们是司命塔的执守者,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们。”
司命塔不是正位于三清天的上部?晏念抬头仰望,却望去一片天光。
“十裔有十种相,”狛胤说,“以上就是拥有原始能力的十裔,接下来,是被赋予原始恐惧的十裔。”
“我记得,”晏念颌首说,“造物神赋予十裔化虚、创生、浴火、天目与共生的能力,以及天灾、病痛、衰老、蒙昧与吞噬的恐惧。”
“很扎实。”狛胤笑着递上另一部古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