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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从俗浮沉 不及华夏(一)

这是晏黎首次离开大陆,所以她饶有兴致地站在甲板上,俯视着楔形的船首如一柄锋锐的刀刃般,将泛着白色泡沫的深邃海水分割成两卷分道扬镳的波浪。

“像大海一样的胸怀啊!”她闲来无事,琢磨起宁湮彰的话,“大海真是神奇,竟托起沉重的木舟...”她仰起头,呼吸着略带腥涩的气息。

有云翳堆积的天底苍茫、广袤,与无垠的海面一样,所以商船就像行走在天与海的镜面中,纷繁的水花不时飞溅,栖上晏黎的肌肤,海风像在轻抚背脊,她回过头,那片无尽的荒野、群山已愈渐迢遥,彼时的记忆似乎也如此,她索性闭起眼。

晏念静静在她身侧,此时正倚着船沿陷入思索,诚如宁湮彰所言,这真是一场奇妙的机缘,无论宁湮彰还是暮葵、僧人都暗藏锋芒,往昔他们或曾天南海北,包括苏妙悟,当然也包括自己,如今却因一场水灾被囚于东海,继而因此相遇,晏念不知这其中机缘,但他知道自己正经历一场远超以往认知的旅程,他不得不重新观察、重新认识世间,还有冉闵、苏妙悟,以及苏妙悟所描绘的“方寸山”。

“妙悟,他认识你?”他轻声询问正站在晏黎另一侧的苏妙悟。

“不知道,我不认识他...”苏妙悟支吾着说。

“你怎么了?”晏念察觉到他的反常,去望他脸时,才发现他面色铁青,额前几缕长发不知被汗水还是溅起的海水打湿了。

“没事,”苏妙悟抱紧双臂,两只黄喉貂从他怀中探出头,黑漆漆的眼珠像玉石般闪着光,“貂儿,有些晕船...”他说。

晏念哭笑不得,难怪苏妙悟从离岸后便沉默不语。

商船不住颠簸,随水浪前行,在鼓满季风的横帆下四望,除从左舷远眺还依稀能望见渺小的陆地与山林的轮廓外,其余三个方向都只剩苍茫的海水,如晦的天色与海交织,让商船显得分外孤单,恍若正置身一团无尽的迷雾。

温度愈渐降低,直至在桅杆上值守防备白民的海员呵气成团,船主和他的随扈早已下到舱室,俞家兄弟裹着斗篷倚坐在宽阔的船尾,不时饮一口御寒的烧酒,暮葵依旧在沉睡,苍白的手臂以及一部分胸膛裸露在单薄的衣衫外,任凭纷繁的水花将之打湿,旁人只看着已觉彻骨冰冷,他却依旧无动于衷。宁湮彰慵懒的倚在桅杆上,枕着自己的双臂,目不转睛凝视着肤色漆黑的僧人,嘴角蕴着笑意。

僧人先前拒绝了船主邀他进入舱室的约请,他分明说想感受下海风,此时却只盘腿打坐,口中低声诵着经:“如是等恒河沙数诸佛,各于其国,遍覆三千大千世界,早求解脱...”他断断续续念着,似乎正忍受痛苦。

“你能不能,别念了?”苏妙悟忽然说,“念的我头好疼。”

闻声,僧人缓缓睁开眼,又缓缓说道:“老僧,正为自己超度,不想吵到贵客,”他微微笑着,露出一副慈善却痛苦的神情。

僧人黑面黑目,说起来应该是不详的面容,但不知为何,他的笑意却令旁观的晏念感到一种莫名的安适。

“不是贵客,也不是吵到...”苏妙悟想解释,可他脸色愈发铁青,之后竟回转身,抱着船沿呕吐起来。

过去半晌,直至他恢复平静,僧人才接着说:“忘川之上,你我都是贵客,天地广大,烟波浩渺,我们在一叶扁舟中相遇,想来,也是缘分。”

“无缘!”苏妙悟艰难地说,顺手接过正一脸嫌弃的晏黎为他递上的水壶。

“无缘?”僧人说,“无缘,为何会在三千大千世界中相遇?”

“必是孽缘,”苏妙悟喝着水,含糊不清地说,“佛法是西戎之法,暌离我神州顺势而为的本质,今日与僧人相遇,必是孽缘!”他把含着的水吐进大海,脸色才缓和些,“曾有《正诬论》妄言,说道祖是佛的弟子,就是这般孽缘,不知我上古生于昆仑的先人会何感想。”

僧人一定未料到苏妙悟会如此回复,可他依旧从容、不迫,拈着佛珠,在脸上艰难地挤出笑意,“老僧不知是否,不知暌离,不知先人之事,可是,佛法不都盛行起来了?在极北,在辽东,在蒸郁之地,在黑岩之地,在沙尘之地,在积雪之地,佛法在各处盛行,正如刀取人命,落叶为枯,蟅虫噬土,腐池生菌,尘寰中的存在即有其合理意义,不正是顺势而为的道理?”

“顺势而为?”苏妙悟似乎被触怒了,他鲜有露出了认真的神情,语气亦变得咄咄逼人,“盘古开天,女娲化生,只有神州的造化才能被称作顺势而为,老和尚,西戎的宗教怎敢妄称顺势?”

晏念不动声色,但他知道苏妙悟的用词已给僧人留了颜面,可苏妙悟忽然挺直身体,向僧人走去,晏黎被惊得一怔,还以为他要动武,所以也跟着手忙脚乱从甲板上站起来,但其实苏妙悟只想活动下麻木的筋骨,之后他接着说:“黄帝有言故阴阳四时者,万物之终始也,死生之本,逆之则灾害生。所以一座荒山亦或整个世间,甚至只是一洼水池都蕴含循环的意义,万物在春时萌发,在冬日凋敝,从端,至末,从一月至十二月,星辰度理,春夏秋冬,周而复始,不应以外力干预,可外来的西戎之法却在恣肆妨害神州自在的和谐,妨害循环,非自然的生长怎敢妄称顺势而为?若以一柄剑,刺入你乌黑的躯体,你也称之顺势而为吗?”

“哈哈哈,”一旁的宁湮彰忽然发出笑声,“庶民的国度,最适于顺势而为的道理。”他不合时宜地说,暮葵似乎被他笑声扰醒,在甲板上翻个身,又接着睡了。

苏妙悟瞧瞧宁湮彰,叹口气,露出纠结的神色:“佛法盛行使我神州众生的精神逐渐暌离道法,暌离无为而治,令种种有道之门关闭,让顺应自然变成强加干涉!西戎之法的本质已成为异人肆虐的帮凶,更是乱世与纷争的催化剂...”

他语气愈加急促,黑面僧人却始终缄默,双手合十,直至聆听完所有来自苏妙悟的指责与质问,才缓缓张开干裂的唇,语气清平地叙说道:“通晓一切真理的佛法,如何被称为西戎?开天大帝开天地,人文先始化万物,佛是尘寰的觉悟者,佛陀与我们拥有共同的先祖,与我们源自昆仑的神明流着相同的血,佛降临神州,自然便有其造化...”

他枯萎的须眉随风瑟缩,在一百零八颗古旧斑驳的佛珠下袒露出一片瘦骨嶙峋的胸膛,迎着冰凉的海风,望之让人心生悲戚。

“正确的信仰,让世人心生敬畏,不再恣意妄为,正确的信仰,让文明进步,继而得到升华,”僧人接着说,“可是晋人缺少信仰,佛法因此降临,所以,怎能说佛法助长乱世?”他松开合十的手,又颤抖着拈起佛珠,“我们的祖先,并不是信奉暴力的物种,他们的子民也是,佛陀反对战争,八戒之中,首当其冲便是戒杀戮,先生可知萨波达王割肉饲鹰的壮举...你在归咎乱世,世人也在归咎乱世,可是又有谁真正知晓,战争,其实是我们先祖种下的恶因,即使他们并不信奉暴力,却仍比其他物种拥有更多诉诸暴力的理由,那些理由延续至今,又演变为领土和权力、荣誉与信仰的争端...”他艰难诉说,声音如破败的风箱般,“我们早已遗忘,那些虚无欲念的雏形,诸如领土、财物,最初只是为了更好的生息、繁衍...权力算什么?不过虚妄的贪念,荣誉算什么?为之赴死恰恰背离了先祖求生的初衷,至于信仰,至于信仰,不论是佛,是道,在我们昆仑先祖造物的尘寰中,在这忘川之上,没有哪一位善良神祇的本质是让他的信徒献上生命...”他不时咳嗽、喘息着,像是早已疲累不堪,可他仍在坚持,直至吐出最后一个字词:“所以觉悟者,所以佛陀、佛法,都是想纠正现状,纠正恶果,而非催化,非帮凶...”

晏念认真倾听,甚至疏忽了风的彻骨与海的动荡,他不得不承认,僧人的话如醍醐灌顶,让他意识到,原来领土和权力都是虚妄的贪念,荣誉与信仰都已背离初衷,当众生只剩求生的念头时,那些多余的贪念的确不再重要...他知道,深切知道,那些贪念最初诞生的契机,必是因为世人不用再为生存忧心,可如今,那些虚妄的衍生品却又一次让世人的生存变得岌岌可危,真是可悲的循环。

“或许非催化,非帮凶,可是纠正现状、纠正恶果的一定不是佛法,”宁湮彰说,“所谓进化,不过灵犀一点,假以时日,竟成为天壤之别,君不知楚之边邑曰卑梁,其处女与吴之边邑处女桑于境上之事?小小儿戏,竟酿成鸡父之战,只因不懂凡持国,太上知始,其次知终,其次知中的道理,佛法想改变现状,不追溯源头,便与儿戏何异,所以佛法是什么,宗教是什么,佛法的本质在于建立了一个虚构的理想国,让它的信徒甘愿为之努力,诸如为了更好的来世而屈服统治者。道的本质在于自我化育,这和昆仑先祖与世无争的天性有关,是天性最终具象出的产物,可是宗教的本质归根究底,不过是一群人对尘寰的看法勉强达成的共识,罢了。”

晏念望向他,斟酌他话中的意味,如果纠正恶果的并非佛法,并非道,难道是方寸山?乞活军?还是...轩辕血?

“僧人,你说佛法反战,佛陀觉悟,戒杀生,我不质疑,可这不代表它就不会沦为统治者的道具!”苏妙悟反驳,他并未像晏念执著于宁湮彰模棱两可的文字游戏。

“统治者的道具?呵呵呵...”未及僧人回答,宁湮彰却忽然抚手笑道,“连愚者都清楚,论起麻痹教化的功用,佛陀的教义,比道法可是好用多了,如今,佛法迫使晋民不得不同时应对两场战争,宗教的战争、领土的战争,多可悲的现实?”

“他说的愚者...”晏黎轻轻拽拽晏念的袖角,悄声问,“他说的愚者,是指王?”晏念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说佛戒杀生,僧人,杀生莫不是众生的本性?”苏妙悟接着质问,“年幼的婴孩儿笑着碾死蝼蚁,是因为他不知生命的贵重?还是因为他未被世人制定的善恶教化?杀戮与掠夺是众生本性,不过是被后世制定的道德约束,你说佛戒杀生,不即是妄图改变本性?就像干涉弱肉强食的循环,就像外来宗教打破自然的平衡,自伤算不算杀生?人是无数生命的聚合,与无数生命休戚相关,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念了咒,就不算杀生?你说晋人信仰贫乏,可是拥有虔诚信仰的人,不是因为内心无知?不是越无知,对现状越无力,才越需要精神寄托?”

苏妙悟不住发表自己的观点,宁湮彰不时插话,言来语去,不仅听众无暇思索,逐渐就连僧人都不及辩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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