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白禹如嬉戏般的行径让他错过了唯一的机会,鲜卑步兵比想象中更快陷入颓势,当他们面对三十名战技娴熟的彪悍武者,他们才恍悟了乌合之众如摧枯折腐耳的意义。
所以,这是一场以少胜多的典范战役,对黑马的武者来说,是另一场屠杀,他们配合默契,将彼此协同的作战方式发挥至极致。
然而,慕容璟珑却感觉不到胜利的喜悦,他在纷乱的战局中麻木地踱步,收于鞘中的刈鹿在不安分地震颤,因为嗅到了血的气息,它渴望离鞘,渴望争斗,可是周围的时间仿若静止了。
“我不想让你攫取同宗的性命...”他在如血的日暮中伶俜自语,荣耀的黑马曾是燕国引以为傲的利刃,可是如今...眼前的光景如同炼狱,他索性阖上双目,不看,不想,然而纷繁的杀戮声依旧不绝于耳,“或许我早已堕入鬼道。”
兵刃的撞击是令人焦炙的喧嚣,呼啸的风不断掀起阵阵骨血分离的声音,骇然已直抵心扉,沙尘被利刃裹挟,血的气息在空气中散播,终于掩过了反复回荡在荒原上的呻吟和惨叫,远处,干枯的枝叶在林间婆娑,群山的彼端,燕京的大雪仍不眠不休地坠落,棂星门前大簇的秋海棠与参合宫木槿凋落的声音如同陨去的记忆般发出清脆撞击,芷幽弥留时的叮咛,慕容交的疑惑与愤慨...
他伶俜而立,刈鹿却倏然离鞘,陨铁的刃尖嗡嗡作响,它在空中画出半圆,恍若静谧的秋霜描绘出淡漠的光痕,霎时与凄寒的暮色融为一体。
黑马的武者收敛攻势,默契地退守至他周围,死伤惨重的鲜卑步兵得以重整队形,可他们随即又陷入了更加强烈的困惑中。
慕容璟珑身畔萦绕着狰狞的戾气,漆黑的长发恍如一团深邃的业火,刈鹿狭长的刃远远延伸至染血的大地,随后它开始掠过,仿佛穹顶的流光也随之转动,风如同迷失方向般变得混乱、无序,云翳被惊扰,在天底聚了又散,赤水河的水流不安的躁动,倏然现出无数细小的涡流...
杀意透过陨铁的刃尖汹涌而出,它被缓缓举起,猝然又势若千钧地落下,它的锋芒尽现无遗,斩痕仿如深嵌的车辙般在荒野上延伸,早已饱受打击的鲜卑步兵瞬间变被剥去最后的战意。
它随即又斩向赤崖堡牢不可破的城壁,引渠中腐朽的蓄水四处飞溅,待烟尘落定,一道可怖的伤痕已赫然呈现于以青石砌成的墙体上。
求生本能令残存的鲜卑步兵如昔时从林间惊起的黑鸟般迅速溃退,这之后,仍屹立于赤崖堡城下的就只有慕容璟珑和他的黑马,他们对此类混战早已司空见惯,所以大多完好无损,或是只身负足以忽略的轻微伤。
慕容璟珑依旧缄默,不语,他垂首凝视刈鹿袅绕光尘的刃尖,它的锋芒一如往昔,而非如他,在长久的奔波与压抑下变得愈渐黯淡,失去光泽,他究竟有多久未让刈鹿离鞘了?回想起在燕京时,在玉绥宫中他不愿提及的回忆,那一次,刈鹿如夜的长刃饱饮了太后的血。
风停了,恍如莺啭的女声却倏然响起,透着慵懒萎靡,透着空灵与寂寥:“你要克服你的傲慢与自负”
慕容璟珑因惊诧而恍惚的双眼目睹了声音的主人在他面前缓缓呈现,她臻首娥眉,肌肤惨白如雪,噙着泪的眸中结满哀怨,刈鹿正刺入她轻飘的身躯,她的凤披,她的瞳仁忽然变得像血一样红。
“是你...”慕容璟珑从齿间挤出破碎的字辞,刈鹿随即从手中脱离,颀长的刃恍如迷路的风鸢,无助地下落,之后没入焦土。
“心为万法源,”她嗔着,“你果然欠缺灵性...”风吹尘起,那声音轻薄无依,忽然与她的身躯一同化去了,可是对慕容璟珑来说,从暌别燕京起开始禁绝的质疑,对慕容一族的伤逝、愧疚、彷徨,所有情绪却在瞬间迸发,他陷入犹疑、踌躇、不知所措。
就在此时,纪白禹忽然从摇摇欲坠的城门中俯身冲出,他如游蛇般无声的穿过人群,朝慕容璟珑迅速迫近,在所有人做出反应前,他已绕过杵着塔盾的辰潸,修长的直刃平稳刺出,恍如一枚尖利的黑羽,可是,就在他的长刃即将触及慕容璟珑时,却又忽然改变了方向。
赤水河畔的土壤已酣饮了过多鲜血,浓郁的猩红逐渐化为黄昏的主色,可即便如此,当只装备臂铠的怀麓胸前喷出血雾时,黑马仍在瞬间陷入悸动。
在氤氲微光的须臾,怀麓仍紧握弧光,背缚飞廉,然而胸前却突兀的透出半截玄青色直刃,他用疑惑的目光望向慕容璟珑,又去看椒图,随后他跪倒在地。
“或许,这会更加有趣?”纪白禹轻描淡写地说,脸上依旧挂着令人不快的、如毒蛇般的笑意,可他话音未落,复仇的利刃已伴着咆哮奔袭而至。
椒图粗壮的臂膀肌肉虬结,他在怀麓倒下的瞬间惊起,钢戟在空中化为扭曲的光影,纪白禹敏捷的向旁躲闪,所以钢戟只击中了他立足的土地,殷红的土壤顷刻化为烟火,但纪白禹来不及喘息,因为褚泫的怒火已接踵而至。
攻势远比预想中猛烈,静廷长刀的刃裹挟起腥涩的风,在暮色中掀起狭长的火海,纪白禹陷入疲于奔命的恶性循环,他在避无可避的情势下只好用孱弱的直刃格挡,并借着静廷长刀的冲势后跃,他隐约感到持刀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他的兵刃在悲鸣,他将无力抵挡接下来的攻势。
盛怒的辰潸早已迫不及待,他以令人惊愕的力道朝纪白禹挥出链锤,然而幸运再一次偏心了,纪白禹捕捉到不安的风声,他下意识蹲伏身躯,并在链锤的攻势落空后高高跃起,一脚蹬在辰潸刻着独角战马的塔盾上,他试图跃上人群,如果可能的话,他心中涌现出一个侥幸的想法。
可他终究未能逃脱辰潸的领域,暴怒的辰潸没有给他任何机会,沉重的链锤被他粗壮的手臂挥舞着发出尖啸,在空中画下一个轨迹饱满的圆后,转眼追上了纪白禹的身躯。
无论银铠还是直刃都无法抵御钝器的重击,纪白禹对此毫不怀疑,所以他精致的银铠在半空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闷哼着,重伤的身躯在越过几名武者的头顶后轻飘飘坠到地上。
此时,褚泫的静廷长刀早已迫不及待想取下他的头颅,可是,就在他如流火般的长刃即将触及纪白禹的咽喉时,一个声音阻止了他。
“不要杀他。”慕容璟珑命令道。
“可是...”褚泫不甘就此收回兵刃。
“为怀麓止血!”慕容璟珑说,怀麓的身体很快被平置,几名武者忙着用简易的疗伤工具为他处理伤势。
“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纪白禹费力地说,褚泫的刀刃已在他咽喉处造成一道浅薄的血痕,他惨笑着,突然开始剧烈地咳,粘稠的血沫喷溅到静廷长刀火色的刃上,他的右臂绵软,臂骨显然已断为几截,但他仍握着刀,握着已现出斑驳裂痕的刀,“我知道你不会杀我...”他的笑意狡黠,透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不然,我为何要在此等你?”
慕容璟珑谛视着眼前这幅近乎静止的画面,一座荒芜的鬼城,一群怅惘的武者,他发觉褚泫的刃尖在轻微震颤,椒图回过头,眼中含着疑惑...他忽然感到深切的不安,就像正置身一团粘稠浓郁的迷雾,就像正深陷一场巨大的阴谋,就像正逆水行舟,与众生相悖,他不知道这场阴谋的起始、因由、目的,当命运的车轮开始转动时,慕容璟珑忽然陷入了任人摆布的无助与懵懂中。
此时落日的余晖已被地角的黑暗吞噬,风从林间袭来,漫长的白天终于要结束了,刈鹿仍在血泊中横陈,如秋霜般的长刃恍若吸引了夜幕下的所有微光,慕容璟珑俯身将之重新收回鞘中。
“你收到谁的传书?”他侧对着纪白禹,语气淡漠。
“重要吗?”对方冷笑着,声音却变得扭曲,左近有人点起火把,受潮的火引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纪白禹的反问如石沉大海,没有等来任何回应,终于,他似乎妥协了,“好啊,我告诉你,传书给我的人,曾无比崇敬你,就像我一样。”
这套说辞,出乎所有人意料。
“你是万人敬仰的英雄,为世所畏惧,”纪白禹说,“可如今呢,慕容皇子,你背负耻辱,是受尽唾弃的罪人!”静廷长刀的刃恍如流火般灼伤了他的咽喉,可他心无旁骛,只是死死盯着慕容璟珑的脸,“我曾无比崇敬你,天下曾无比崇敬你,你却用弑母、用叛离故土来回应赞扬,你辱没了武者的名节,成为大燕一族的耻辱,毁灭了龙骧的荣耀...”
静廷长刀留下了更深的血痕,一道鲜红的印迹正在迅速生长,褚泫焦躁地望向慕容璟珑,焦躁地等待着他的命令。
“你必将受尽天下的轻辱与鄙弃...是谁传书,真的重要吗?你真想知道吗?他甚至不愿让自己的剑刃沾染你的污血,因为那将令宝剑腐蚀,因为他有良知,不像你,慕容璟珑,你不会良心不安吗?”纪白禹露出残忍的笑意,齿缝间充塞着猩红的血沫,这令他原本就苍白的面容看上去更加狰狞,“被你杀死的侍女,她叫什么?”
她叫什么,慕容璟珑心底某个被深藏的地方忽然被触动了,可他不敢想,从暌离燕京至今他都不敢回忆,尽管那场静谧的雪势恍若昨日,时间却如白驹过隙,转眼他已身处南境...
但想念究竟是何种情愫?曾淡然的,残酷的,仿佛置身北地深秋的凉意,虽然刺骨,却无比畅快的感觉?可是一切都逝去了,结束了,时光不会重返,永远不会,即使,愈是习惯孤单的人愈怕孤单。
“我没有杀芷幽,”他淡淡地说,似乎对纪白禹残忍的中伤毫不在意,因为他早已用了更加恶毒的字眼诟谇自己,“我没必要向你、或向任何人解释,因为对我来说过去的意义只有一个,就是提醒我不要忘记,更不要怀念,所以,你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纪白禹僵在原地,直至他恍惚看到慕容璟珑微微颌首,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行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