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如血,染指沧桑,初时只有疏星寥落,紧接着萦绕光晕的月轮也在天底现出眉目,漆黑的骑士在微光中疾行,在他们面前,在遥远的天际落日已化为一张模糊的脸,荒原,林地,原本光鲜的色泽变得逐渐暗淡,就在这静谧的气氛中,黑马越过了最后一道山脊,一座被死寂笼罩的城池倏然闯入他们的视线。
黑马纷纷驻足,眼前的城垣仿如一潭幽深的死水,迟滞、凝结、毫无生息,在它身畔是被余晖染成殷红的赤水河。
“赤崖堡?”面对凋敝的城池,一名武者喃喃说着,取出一面泛黄的卷帙,是记录扬州地形的图物志。
“嗯,赤崖堡。”椒图在他确认前给出结论,随后他将目光投向慕容璟珑,等待他的指示。
慕容璟珑正在思索,他恍然忆起驿站中书生的言语,他说此处并不太平,彼时他目光闪烁,似乎有试探之意,如今看来,不太平已是委婉的说辞。
“血的气味,”慎独说着勒紧战马,刺楝暴露在外的刃口闪着银光,“将军,干涸的血,还有腐朽的铁器。”
嗯,慕容璟珑点点头,他在马上举目,赤崖堡破败的城壁上深嵌着一个个星罗般的射击孔,恍若阴晦的眼窝,与城门一同隐于日暮照射不到的暗处,透出不祥与危险的气息。坐落于城脚的木质水车如今像被斩去双足的巨人,无声瘫倒在距赤水河不远的引渠旁,曾用以灌溉的蓄水发出恶臭,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脂。
污血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这里必然发生过某种可怕的事,可怕的连晋国骑兵都不愿来此清扫残局,至于事件的真相及它的见证者,或许只有这座仍兀自矗立的凋敝城垣,所以...
“继续行程!”慕容璟珑下令。
“是!”黑马齐声应着,正在城垣下查看的怀麓也返回人群。
“将军,距离扬州不远,”椒图说,“我们到扬州过夜?”
“嗯。”他调转马头,此去扬州不足几十里,路途平坦,继而向西,不过半日便能抵达建业,宛天仿如感知了主人心意,它微微俯首,顷刻已做好疾驰的准备,可是,它并未等来主人的命令,慕容璟珑的时间仿如静止,直至在他眸角闪出寒光,在日暮的余晖中,他忽然向赤崖堡阴郁的城门望去,几乎同一时间,一枚漆黑的羽箭疾袭而至。
令人意外的攻势并未带来意外的效果,他只轻描淡写地挥动刈鹿,未出鞘的长刃便拨落了那枚阴毒的、如蛇般的暗箭。
“迎敌!”椒图一怔,随即在跃下战马的同时擎起双戟,“迎敌!”他朝城门怒吼,坚韧的臂甲发出吱嘎的摩擦声,他愤懑难平,因为有人忤逆了他的王。
黑马的武者纷纷以相似的怒吼做为回应,他们在震怒中下马,像曾经无数次经历的那样在瞬间做好迎战准备。
一群黑鸟在林间惊起,随即天底又重归寂静,慕容璟珑从宛天上跃下,他面色阴沉,视线扫过城壁上如星罗密布的射击孔,椒图等人随着他的轨迹目光,才恍然发现在那些孔洞中,不知何时已架起无数弓弩。
“将军!”辰潸用他肌肉虬结的左臂举起巨大的塔盾,挡在他身前。
“你说我是你们的光,是你们的意义,”他却推开辰潸,露出鲜有的笑意,“比起你们想捍卫我的欲念,我想让你们平安的心意或许更加强烈。”他走出人群,如夜般幽邃的长发随风化为烟火。
“那我们就一起活下去!”褚泫咬牙切齿地说,静廷长刀的刃映着日暮余晖,化为殷红的流火。
黑马的武者战意坚决,然而敌人远不止他们以为的数量,彼时,在他们所面对赤崖堡以外的三个方向同时响起繁芜的喧嚣,无数敌人正逐渐围拢。
“准备迎敌!”椒图下令,无数死战的经历让他此刻心如止水,他调整呼吸,将浑身肌肉都鼓了起来,这不算什么,他想,他曾在比这艰险数倍的战事中存活,可是当敌人现出真容时他仍旧陷入短暂的慌乱,因为愈渐围拢的并非晋军,并非流民,而是千名窄袖宽袍、身着革甲皮靴的鲜卑步兵。
“是追兵?”怀麓大喇喇地问。
“不!”慎独说,“不可能这么快。”
“嗯,不可能比我们快,”褚泫愤懑地说,“比我们快的只有传书的鸿雁。”
“需要探究原由吗?”椒图说,“面对已露出獠牙的恶兽,黑马只需亮出刀戈!”
“好啊,”褚泫握紧静廷长刀,咬牙切齿地说,“我正想知道,恶兽的獠牙与我的刀刃究竟谁更锋利!”
日暮的余晖又淡了些,天色已化为清冷的堇紫,盘桓于赤崖堡城门中的晦色愈渐散去,最后只剩一团阴郁的暗影,而这其中,一个纤瘦的身影正踏着石板缓步而出。
“凛冰的国度,白日的君王,雪塑的身躯,如夜月清白...
恍如神祇,我们的王,缔造通天的高塔,成就积雪国度...
群山的首领,有吞天气量,凛冰的赤鹿,生着仁慈的心...
王呼气成霭,又如赤乌翎羽,让积雪消融,惠恩泽于天地...
王憎恶背叛,因为王如夜月清白,月夜是一切的归墟...”
被不祥笼罩着的赤崖堡万簌俱寂,所以歌者空灵、幻惑的声音仿若来自炼狱,显得分外诡谲、可怖,最终他在黑暗中现出真容。
“慕容皇子,”他在日暮的微光中一躬到地,毕恭毕敬地说:“臣下纪白禹,为皇甫大人的部署。”
他生着如毒蛇般阴鸷的双眼,眸角有蜿蜒的刺青,他身覆银铠,胫甲镌着细密的黑纹,他双手各执一柄适于突刺的长刀,宽背细刃,刀身平直,有着高高隆起的脊线与深嵌的血槽,是广泛流传于新罗的设计。
皇甫真...慕容璟珑倏然忆起他在病榻中的话,有关改立太子的叙述如今仿如蟠螭灯般在他脑海中飞快转动。
“我早些时候收到传书,说不祥的凶鸟飞入群山,如今已进入南境,”纪白禹双目微捭,苍白的脸上按捺着促狭的笑意,“没想到这么快便能相遇,是否因为,凶鸟总能嗅到死亡的气息?”
对方的轻蔑不言自明,黑马的怒火瞬间便被点燃,而辰潸就是其中之一,未等纪白禹话音落地他已咆哮着冲了上去,然而城壁中的射手早已蓄势待发,重弩的发射声如同被恶鬼拨弄的琴弦般令人胆怯,几支黑色弩矢同时击中辰潸的塔盾,沉重的攻势迫使他接连后退。
“真是讽刺!”纪白禹冷笑道,“大燕的黑羽竟然射向骧龙骑的独角战马。”
被重弩近距离命中,辰潸坚固的塔盾顿时生出深刻的凹痕,椒图示意众人镇定,“你要怎样?”他质问。
纪白禹用长刀划过臂甲,黑暗中瞬间开出花火,“大燕律法,悖违社稷、以下逆上者,谋毁宫阙、祸乱皇城者,斩!”他说,“所以,不是我想怎样...”随着他的言辞,城壁中无数弩弦绷紧的声音令朔风乍起,“不过骧龙骑的黑马不该死于乱箭的攻势,”他高举直刃朗声说道,千名步兵随之相应,做出应战的姿态,“兵刃相见,是对武者最后的敬意。”纪白禹煞有介事的朝黑马深鞠一躬。
“你收到谁的传书?”慕容璟珑忽然说,“是皇甫大人?还是慕容儁?”他迫切想知道答案,因为暌离燕京不过数日,皇城却已传出诛灭的谕令,仿佛整件事都经过部署,如今只需按部就班。
可纪白禹只是冷笑着眯起眼,直至过了半晌才轻佻地说:“我会在你弥留时说与你,慕容皇子,当作暌别的遗赠。”
“我不想杀你,”慕容璟珑说,“还有他们,”他环视散布于赤崖堡外的鲜卑步兵,他们不过是普通军士,在黑马面前显得如此渺小,甚至不及临淄城中配备斩马长刀的武士,“我不愿屠杀同胞。”
“慕容璟珑!”纪白禹的冷笑与轻蔑变得更加张狂,他挥起泛着惨白寒光的长刀,恶狠狠地说:“你没资格做我们的同胞!”他的长刀重重落下,瞬间响彻的呼声印证了那是进攻的讯号。
黑马的武者迅速做出反应,椒图化为漆黑的飓风,用与他身形不符的速度冲向纪白禹,可是纪白禹无动于衷,在他身后,在赤崖堡城门中顷刻涌现了更多人,椒图不卑不亢,将双戟化为银色暴风,撕碎了所有涉及其中的敌人。
受制于复杂的地形,受制于晦暗的天色,鲜卑步兵难以发挥其数量优势,黑马的武者却恰恰相反,他们身躯魁梧,装备精良,人数稀寡但技艺精湛,漆黑的斗篷下隐着坚铠,兵刃也多是名震一方的利器,他们经历过无数混战、无数生死,彼此间早已磨练出近乎本能的默契,他们各自为战,又总是相距不远,能在危急时相互援助。
辰潸高举塔盾冲锋,就像一头鲁莽的兕霎时冲溃临近的包围,名为星辰的链锤随即发起攻势,以曲折迅猛的姿态不断击碎敌人的身躯。
怀麓挥着重逾百斤的弧光紧随其后,弧光是凶猛的獠牙,风啸是它狂躁的怒吼,它反复掀起晦色的光尘,如同在四周竖起结界,任何敢于接近的敌人都被绞得粉碎,不到片刻,怀麓脚边已尸体横陈,敌群仿佛一次次冲击礁石又无功而返的污浊江流,最终将生命化为弧光斧刃上丝丝带着暖意的血痕。
慎独褪去披风,露出质地细腻的精铁刃甲,他在暮色中往来穿梭,手持刺楝化身疏离的暗影,唯独如芒的长剑不时折射光辉,不时隐入躯体,溅出殷红的血线。
褚泫独自作战,他的攻势纷繁、凌厉,又如闲庭信步般优雅,静廷长刀粗壮的柄镌着虎魄浮雕,玄黑的刀刃恍如致命的花瓣,被日暮萦绕,仿佛司掌烈焰的神明栖宿其中,一个、两个、十个,黑刃在空中驰骋,时间有如停滞,数不尽的死者直至倒地时才恍悟已被死神抚触。
黑马的武者浑身沐血,斗篷已变得残破,露出漆黑的铠甲,其上又密布惨白的刮痕,可他们仍在不懈冲杀,手起刀落,用钉锤和长刃作战,在漆黑大地上挥起亮白的光影,他们将全副心思投入作战,精良的兵刃凭借无双的膂力恍如掠过荒草般轻易斩断敌军皮质的甲胄,他们踏足之地堆满死尸与残骸,因为被血浸染而变得愈渐松软,可他们仍在向四周攻掠,途径之处恍若绽满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