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生效？”廖含玥疑惑地望向王羲之，守军的火箭已于片刻前落入隐着火法炼丹术的荒原，布满松脂与枯草的焦土只要一两支羽箭便足以引燃，然而期待中的地动山摇却并未如约出现。
“失败了？”疑惑声四起，巴东城壁一时陷入狼狈，可王羲之顾不得这些，“重弩，发射重弩！”他来回奔走，放声呼喊，喊声唤起了守军有关重弩的记忆，于是布置在城垣四处的重弩经过仓促瞄准后开始发射弩矢，呼啸的弩矢，每一枚都足以击倒一头羆或兕。
“陷坑生效了！陷坑生效了！”成光烈在角楼上不断呼喊，传来佳音。
可是陷坑生效了，亦即意味着已有巨兽冲至城下，王羲之从城壁上向下张望，就在距城门不远，几头负伤的兕正在布满碎瓦和铁器的坑底奋力挣扎，但是...他不安地想，陷坑从不是为巨兽所准备，从来不是，天乌只需付出几头兕的代价就足以填满浅薄的坑底，它们根本无力阻止汹涌的攻势，果然，兕和陷坑的身影随即便被络绎而至的兽群淹没了。
王羲之忽然有些懊悔，也许是他过于笃信鸩水的计策，以致将赌注悉数压上，但这本是属于晋国的战争，鸩水是作为唯一的稻草，所以...他摇摇头，这不怪鸩水，不怪任何人，因为巴东早已别无选择，他陷入惆怅，可尘寰的时间仍在分秒流逝，通过陷坑的兕已抵达城下，高耸的木制城门忽然发出沉闷的巨响，一下，两下，兕的尖角刺透门扉，根根林立，仿佛破土的笋，粗重的门闩不断发出吱呀的爆裂声，尘霾开始从城门悬柱上散落，恍若极北磅礴的雪势。
就在惊慌的巴东守军为兕的独角感到束手无策时，新的危机却接踵而至，“投石，有投石！”角楼上有人惊叫，凿齿已在远处站成一排，正将磨盘大小的石块举过头顶。
“掩蔽！注意掩蔽！”听到预警，王羲之转而向内城呼喊，如璎珞料想，支雄短时间很难收集起足以摧毁巴东城防的石块，可如今他所掌握的却已能对城中守军造成打击。
巴东内城瞬间乱作一团，守军和住民都忙于寻找掩护，茅草屋舍、低矮的灶台，没有人知道巨石将在何处落下，人们不断推搡、叫嚷，繁芜的混乱最终滋生成绝望，并很快蔓延为巴东所面临最致命的敌人。
“开始了...”苏璎珞轻声说，轻的没有任何一人听见她声音，北风撩起她琥珀色的长发，可她却静谧的，仿若独处于另一个世界。
“开始了，先生，火法炼丹术！”她呼喊着试图找寻王羲之的身影，但她的喊声却被另一种震彻天地的声音吞没了，就在凿齿即将投石，就在兕的独角刺透城扉，就在支雄以为胜券在握，就在守军失去希望时，首个火法炼丹术起效了，并将盘踞在四周的巨兽炸得支离破碎，残肢和鲜血恍如惊起的梅，开始招摇殷红的枝桠...
大地在震颤，天底的云翳不住变幻，气浪几乎将城墙上的守军全部掀翻，正准备投石的凿齿因受惊而抛下巨石，它们嚎叫着纷纷退却，恰好踩扁了在它们身后的驭兽师。
之后，第二个火法炼丹术以更为浩大的声势起效了，接着是第三个，三个火法炼丹术播撒下无数火苗，火苗又在松脂帮助下迅速成长，城壁下的荒原逐渐化为火焰的汪洋，白木炭被烧的劈啪作响，爆裂的火星四处飞溅，雄黄释放出滚滚浓烟，大量红棕色的莽草碎屑升到空中，和烟尘一起被风裹挟着向神农溪蔓延。
“业火焚尽不洁，使之重归灵源的怀抱，”苏璎珞翩然立于高耸的城垣中，肆虐的火光为她白皙的脸庞平添了几分血色，“文明愈发达，生命便愈脆弱，鸩水的谋策毫无差池...”她喃喃自语，北风正把死亡的种子播撒至天乌蜿蜒的营帐，尽管对生灵不忍，可她还是在弥漫的烟尘背后露出笑容。
然而战火远未结束，幸存的巨兽挣扎着陷入徘徊，雄黄已摧毁它们的判断，它们在火海面前只得屈服本能，开始不顾一切地狂奔，但在它们面前的，是数千目瞪口呆、刚刚通过神农溪的精锐武士。
如苏璎珞所言，只有实力均衡的对抗才可称为战争，不然即与寻死无异，在陷入癫狂的巨兽面前即便是装备精良、身躯强壮的羯人也无能为力，仓皇间，几千名令支雄引以为傲的天乌武士纷纷死于冲撞、践踏，或是湍急的水流。
战况和惨叫声传至彼岸，传至雄伟的以兽骨支撑的主帅营帐，支雄用他多毛的大手生生握碎了坚硬的角杯，“怎么会这样？”他咆哮道，玄青色的酒浆混杂着棕色的莽草屑，与殷红的血一同化为一道浑浊的水流，他眼睁睁看着数千高贵的羯族武者卑微的死于践踏，或是绝望的溺死在巴东凄冷的水流中。
“主人...”支雄的晋人奴隶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他战战兢兢试图为支雄包扎伤口，可支雄却一把捏住了他的喉咙，“怎么会这样？”他用粗哑的嗓音咆哮着，直到奴隶的喉咙被捏得粉碎，“怎么会这样？”他迫切想知道答案，却未得到丝毫回应，他的部署、他的羯族拥趸早已冲出帅帐，忙于安抚正隔岸观战、满心以为将为胜利欢呼，却在须臾间陷入仓皇的羯族武士们。
“怎么会这样！”支雄愤怒地冲出帅帐，他双目圆瞪，红棕色的胡须不住颤抖，“怎么会这样！”天乌势在必得的攻势竟会是一败涂地的结局，他对此颇为困惑，就像递到嘴边的美食忽然露出獠牙，然后狠狠咬了他的舌头一样。
同样感到困惑的，还有城壁后的巴东守军，他们只听到响彻天地的爆炸声，有人猜测是火法炼丹术起效了，却无人料想会是如此令战事逆转的效果，巨大的喜悦反让他们忘记了欢呼和喜悦。
直到成光烈在角楼上向城中喊出天乌已撤回神农溪的消息时，坐落于青山之下的巴东才陷入狂喜，守军与住民彼此拥抱，庆祝在首场令人绝望和窒息的战争中得以幸存。
但战火远未熄灭，王羲之与守将纷纷离开城壁，开始在各处指挥备战，为了接下来与“人”的战争，工匠忙于修缮城门处破损，军需官上下奔波，装填重弩，输送箭矢，不止一人提议将巨兽的尸体运入城中作为战时口粮，王羲之几经思索，最终决定告诉他们真相：羯人的战争巨兽素以人肉豢养，所有人都打消了先前的念头。
云销雨霁，铁壁之中一片忙碌，相较之下，对岸的天乌军却偃旗息鼓，忙于整顿。是夜，巴东城中再次响起安眠的鼾声，自天乌进犯的消息传开后这还是首次。
翌日清晨王羲之急切地攀上城墙，他发现对岸状况如昨，显然支雄已殆尽了他的大部分战争巨兽，天乌接下来要经过漫长的休整，或是等待新的转机，若这即是天乌全部实力的话，他想，奇迹已然出现了，接下来，巴东高耸的城壁将足以抵挡羯人的进攻。
这个念头一直持续至正午，当天乌蜿蜒的营帐再次现出躁动时，王羲之错愕地发现，就在对岸林立的天乌旌旗中，不知何时扬起了一副绘着苍白羽翼的黑色旗帜。
“鸨羽。”他身后忽然响起苏璎珞的声音，透着不安和惊惶。
王羲之没有说话，甚至没有转身，他知道鸨羽是什么，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巴东的好运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