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的轮回过了几日,期间慕容璟珑再未踏出参合宫半步,皇城中安逸的时日似乎比荒野环堵萧然的景致更令人难捱,可是即便如此,大燕太子慕容儁的继位典礼依旧如期而至。
某日,某月,或许数年后当慕容璟珑忆起这段经历时,他会认为这一日与往常无异,不过是雪季的天穹罕有地描出碧色,不过是极目所至处望不见一丝云翳的点缀罢了,可是对于年轻的燕国来说这一日却是重要的新时代的起点,或是按照方寸山的界定,这一日理当被称作混沌,是注定引发变革的时日。
不过无论这一日意义如何慕容璟珑都没有怠慢的意思,他一早便来到举行社稷之礼的赤霄殿外,沐浴着柔和的天光和肃穆的气氛,与无数皇族和穿着深蓝朝服的廷官站在一起。
人群面前是一座庄严矗立的双层宫阙,有着黑色的檐与朱色的墙,镌着龙纹的洁白石阶贯穿其间,陡峭的石阶,有通天之意。
身披金甲的执礼卫士分列在石阶两侧,手中高举着赤色旌旗,在石阶尽头肃穆的赤霄殿中焚香袅绕,从辰时起便金钟齐鸣,而此时距太常寺卿代为钦定的继位时辰还差着半刻。
慕容璟珑身披如月的素缟,袖口和襟前却被芷幽绣了颜色浅淡的唐草图案,前几****满心欢喜,说既要册封王爵,总要有些点缀才好映这光景,慕容璟珑正逐渐适应身无片甲的感觉,所以无论唐草或是其他就都不怎么在意了。
在他身侧同样身着素缟的慕容恪束着长发,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刚刚听说皇甫大人抱恙,已病了几日,”他忽然说,“待仪式结束后你去看看他?”
“是,皇兄,”慕容璟珑说,“最近有不少人病倒。”皇甫大人是慕容皝昔日幕僚,如今的顾命之臣,燕晋之盟的始作俑者,同时也是与他交好的廷官,既已抱恙,必然要去探望。
“新旧交迭之际,不适倒成了常事。”慕容恪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是吗?”慕容璟珑在他侧脸上凝眸不语,即便有澄澈的天光,可是晦涩的言辞依旧晦涩,令他难以捉摸。
就在此时,已冠上五色冕旒的慕容儁缓缓出现于陡峭石阶的顶端,随着他的出现,石阶下的人群开始恭敬地俯首,而赤霄殿内的钟声也跟着戛然停止。
“登基大典,时辰已至!”太常寺卿裴开手捧遗诏,在慕容儁身后高声宣读道,“奉先帝遗诏,太子慕容儁即日继位大燕皇尊,亲理朝政,纪年元玺...”一番宣毕,赤霄殿外的皇族和廷官包括执礼卫士皆如潮水般伏倒在地。
“先帝遗诏,太子继位,皇子分封王爵,”太常寺卿接着向一片岑寂的人群宣读:“任命,
慕容交为殷固王,固本培元;慕容桓为共治王,天下为公;
慕容逮为彰武王,止戈为武;慕容徽为荡寇王,犁庭扫闾;
慕容恪为缚罪王,虽远必诛;慕容纳为物阜王,唐虞之政;
慕容秀为沸郁王,朝种暮获;慕容默为始安王,远至迩安。”
分封的宣读并不像继位之辞般繁芜隆重,可是直到太常寺卿重新收起先帝遗诏,受封的诸子依旧不敢谢恩,有人开始面面相觑,露出被忧思缠绕的欣喜,而更多则是将疑惑的目光直接投向慕容璟珑。
时间仿若陷入静止,仿若天下四壁之内的喧嚣都在顷刻间消失了,慕容璟珑仰首望着慕容儁志得意满的笑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从不曾吝于王爵,因为那从不是他所向往的东西,在太常寺卿的宣读声中唯一令他感到心碎的,是不知何时变得高高在上的慕容儁。
“璟珑,”慕容恪在他身畔轻声唤着,他从未见慕容璟珑露出如此令人不安的神情,糅着茫然和遭受背叛的愤恨,“璟珑,”他蹙着眉,想说些什么,可是慕容璟珑置若罔闻,只是仰首望着慕容儁,和他身后黑檐朱墙的赤霄殿,以及不知何时开始盘桓于天底的云霾。
慕容恪的隐喻应验了,他苦涩而又无奈地思忖,在新的时代,在慕容儁所执掌的天下,并没有属于他的一隅。
“戊午日祭天,传国玉玺,赦于天下,祭告宗庙、社稷!”太常寺卿的宣读声再次响起,可是慕容璟珑却充耳不闻,即便宣词字字珠玑,在他听来却如同聒噪的喧嚣,比掠过荒原的风声更让他感到厌烦。
“即日起嗣皇帝、皇子、后宫服国丧,摘冠缨、服素缟,禁作乐,举国居丧,斋戒一日...”待到太常寺卿宣读完毕,群臣开始泣血稽颡,赤霄殿逐渐被呜呜咽咽的悲戚声包围。
可是慕容璟珑无动于衷,直至诸皇子纷纷拾掇心情,结伴赶赴玉绥宫行礼时,他才随着人流独自返回参合宫,慕容恪本想拦他,可他只想在此时尽快远离赤霄殿,远离慕容儁。
当他回到参合宫时,才发现宫中是另一种死寂,主人未获分封的消息不胫而走,不止在参合宫,它甚至还像生了翅膀般越过城墙,霎时传遍燕京,朝野一致认为,曾经战功显赫的骧龙骑首领因为某种大不韪的罪行而被抛弃了。
慕容璟珑本想在自己的宫中寻得片刻安宁,谁知却更感到压抑,他穿过回廊缓缓踱到后庭,挨着几株干枯的木槿坐下,风声萧瑟透过绣着唐草的襟口,冷得让人麻木,可是慕容璟珑只觉得胸中郁积,就像被人扼住咽喉般。芷幽小心翼翼得奉上茶盏,之后便安静地立在一旁,他瞧也不瞧,仿如一无所知。
椒图和几名武士在回廊中探出头,关切地望向慕容璟珑,面对出现在寒冬中的丝丝暖意,他终于挤出笑意,“过几日,等过了祭祀,我们返回骧龙骑。”他说,可是骧龙骑就是归宿吗?笑意忽然凝住了。
又过去许久,直至侍女在庭中掌起灯,他仰起头,恍如惊醒般遇见伴着灯光而至的芷幽,“殿下,太后的口谕到了,明日在玉绥宫中设宴,”她柔声说着,手中捧着几样膳食,“这些...殿下,”她目光存眷,欲说还休,“殿下,是蛋羹和清食,加了安身的补药,是太医院送来的。”
“嗯,”他站起身,先是颌首,接着又摇了摇头,之后向殿中走去。
“殿下...”芷幽在他身后嚅嗫道,“奴婢斗胆,您,您这样凄楚的神情,让奴婢心中酸楚。”
听到芷幽的言语,慕容璟珑在殿前石阶上驻足,“看得到的凄楚,是有多凄楚呢?”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尽管曾食不果腹,伤至弥留,尽管身负无数任岁月更迭仍难以平复的伤痕,可是他依旧固执的坚持着,“我没事,芷幽。”
他来到内寝,在晦色中无声叹息着,任由疲惫和黑暗同时将他淹没,他浑身木然,或许从未如此时这样忍受煎熬,忍受接踵而至的事端,他思忖,踌躇着,在属于他的参合宫中,反而比白日时更感惆怅,直至他的手背,忽而被一团柔软的温热紧紧包围。
他扬起目光,遇见芷幽的剪水的瞳眸,漾出粼粼的波光,“芷幽?”他下意识地问,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芷幽眼波中同时含着怯懦与坚定。
外寝燃着一盏铜灯,如豆的微光曲折摇曳,让人心生朦胧,他不自禁地抬起手,去抚触她的脸颊,不想她眼中早已盈满,一碰之下竟滑落泪珠。
“殿下,奴婢斗胆,可是奴婢,不愿见您如此...”芷幽柔声呢喃着将双臂轻轻环到他胁下。
“芷幽...”慕容璟珑言语拘束,愈加不知所措,他自幼从军,早已将生命倾注于大燕,倾注于沙场,所以他从未尝过****的滋味,然而爱慕是某种无师自通的天性,对众生来说,因为它源自比本能更深邃的地方。
所以当他望着芷幽丰盈的唇,望着她闪着光的眸,当他望着她羞怯的模样时,他心底的弦被轻易触动了,他踌躇着,不知该说些或是做些什么,然而他所有的忧惶和顾忌,在同一时间被一个温柔的亲吻硬生生赶走了。
“殿下...”当芷幽离开时,她余音袅袅,呼气如兰地呢喃着,“殿下,奴婢...”她缩进他的怀中,她柔弱无骨的双臂紧紧环着他,直到他清晰感受她身体的颤抖。
这是任何男人都无法抗拒的诱惑,慕容璟珑也是,即便他未谙情事,可是,他收敛心神,像是忽然下定决心般握住她细弱的肩,让她看清自己的双眸,“芷幽...”他说,“不是现在,我不能...”然而芷幽扑簌落下的泪水再一次让他紧张了言语。
“芷幽,不是像此时这样...我们...”可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这样说,又为何要拒绝,芷幽无语凝噎,似懂非懂的不知是在颌首还是颤抖。
“不是现在,”他为她拭去泪水,她的肌肤润若凝脂却又烫得骇人,“不是现在。”他说。
余下的夜晚慕容璟珑辗转反侧,时而昏沉睡去又忽然惊醒,短暂的浅眠交杂着无数繁芜的梦境,仿佛正经历一场作战,直至天亮。
芷幽奉上早膳时依旧满脸绯红,情窦初开的碧玉少女,心事一目了然,慕容璟珑则是回报以缱绻的笑意,像是怀着羞涩心事的孩童。
直至午时,他绕过回廊来到前庭,“椒图,”他唤着。
“将军,出城?”椒图见他换下素缟,于是问道。
“嗯,”他点点头,“随波逐流可不是骧龙骑的秉性,”他终于露出笑意,在离开燕京前,他决定亲手拨开堆积在心头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