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慕容璟珑上次在玉绥宫前驻足，已相隔数月光景，眼前宫阙却依旧岿巍如昨：朱墙环绕下的玉绥宫是一座幽深院落，地处皇城内廷，衬着琉璃的殿宇在繁茂的林木间若隐若现，虽称不上奢靡，却也有着雕花棂门、金缕髹漆与精工织绣，人说湛湎物质会令内心腐坏，可惜肉眼能看清浮华，却望不穿人心。
慕容璟珑正要踏入宫门，迎面遇上两位身穿锦服、肩上环着华丽裘披的侍卫，眼见冲犯皇子，他们先是神情惶恐，随即现出惊诧，可是当他们躬身让路时神色又变成阴鸷的倨傲，慕容璟珑对他们的怠慢视若无睹，只是静谧地穿过宫门，却又遇上玉绥宫中的掌事公公。
“殿下，”他身穿青紫色宫服，神情平和，慢条斯理地向皇子问候道：“您回宫了？”
“嗯，”慕容璟珑微微颌首，然而对方却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皇后正用膳，殿下，”他说，“您要觐见，随小臣去暖阁中等候一会儿，可好？”
与皇城中朦胧的玄晖暌别已久，连行礼的时辰都忘记了？慕容璟珑不禁恻然，“嗯，我先去暖阁。”他说。
“是，殿下，”掌事公公躬身让到一旁，“这会儿，太子殿下也在暖阁中呢。”
太子，太子，慕容璟珑的脚步忽然有些迟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久别的慕容儁的脸庞。
慕容皝共有十子，十子中以次子儁、四子恪、五子璟珑为超卓，慕容儁兢兢业业，敦朴仁德，有虚怀若谷的魁杰之姿，大燕创立之初便被昭为太子，深受士族拥护，相较之下慕容恪颖悟矜严，进退恂恂，谙韬略，精用兵，神机之谋，冠礼前便被委以兵权重任，音律诗赋更是南州冠冕，是堪比魏时子建的雄才，所以当慕容儁于皇城参政时，慕容恪则化身运筹帷幄、拒敌千里的坚盾。
与两人不同，统御骧龙骑的慕容璟珑被誉为极北神子，是大燕强军的撑持与威震辽东的虓虎，他驰骋疆场，征戎不绝，在凛冽朔风中化身风驰草靡的巨刃，在迢遥边域静谧游弋，捍卫慕容皝缔造于积雪之地的基业，然而此时，此刻，慕容璟珑身处谨严肃穆的玉绥宫，却因为卸下铠甲而心中忧惶。
记忆随暖阁门扉地开启戛然而止，在袅绕的熏香后是安静斜倚在长榻上的慕容儁，他身披玉色锦服，此时正透过覆着薄纱的窗棂，有些神色怅然地眺望远处，当他望见慕容璟珑时，喜悦就像涟漪般从脸上荡漾开。
“璟珑！”他倏地起身，语气恳切，“早间就接到你返回燕京的讯息，我正思忖，给母后行礼后去找你！”
“嗯，皇兄，我刚回来。”慕容璟珑徐徐应着，任由慕容儁握紧他的手。
“快来暖暖，”慕容儁拉着他在长榻上并肩坐下，“雪季就要到了，璟珑，你的手像铁一样冷。”
是兵刃的温度，慕容璟珑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的冷淡全然未影响慕容儁的心情，慕容儁拦下奉茶侍女，亲自接过茶壶，为久别的人斟一盏香茗，直到澄莹如脂的茶抹去涟漪，两人都未再言语，不同的心境，如今却默契的无言了。
“皇兄，”半晌，慕容璟珑才打破沉默，“父皇，父皇是染了什么病？”
“父皇的病...”太子正专心致志摆弄手中陶壶，忽然长叹道：“父皇因为九黎的战事积劳成疾，在入秋时罹患风寒，病情久未转好，又执念要去狩猎...”
入秋植被凋零，野物却因过冬而膘肥，所以极北自古有春夏读书，秋冬狩猎的风俗，怪不得慕容皝会执著。
“所以病情恶化了？”慕容璟珑忧郁地问。
“嗯，父皇的脾性你最了解，他决定的事，拖不得一时三刻，”慕容儁惋惜地摇摇头，“他西出燕京，只带很少的护卫，直至拒马河。”
拒马河，慕容璟珑向远处眺去，轻纱薄如蝉翼，盛着斑驳的天光，映现出一场引人恍惚的梦境，虽然拒马河与燕京相距迢遥，彼岸却有着令人趋之若鹜的逐鹿猎场，只是，只是，他思忖，父皇真会因此执著？他的目光盘桓于轻拂的薄缦，不，他倏然惊醒，不，父皇一定是凝神熹微的薄日，在病榻上因迟暮而扼腕，至于狩猎，或许只是他不甘屈服岁月的借口罢了。
“未过几日，父皇因坠马返回皇城，太医令贾玄心给诊过，说病不及膏肓，调养就是，”慕容儁摆弄着茶盏，如梦呓般自语，“可是霜风不霁，父皇病情愈渐严重，四诊过后，贾太医说父皇思虑过度，药不能入喉，母后于是宣召太常卿、太卜令，本意疏劝，可是查勘后却说，说父皇久病难愈，是因为邪祟入体。”
大燕效仿汉时九卿，太常卿作为九卿之一，司职社稷祭祀，辖下有太卜令能言善断，执掌三兆之法，阴阳之术。
“一语既出，众说纷纭，甚至有言过者传说父皇尊佛重道，摒弃萨满，行径数典忘祖，如今巫教复兴，引来邪祟...”慕容儁说着长叹一声，“朝菌不知晦朔，庶人不识国法，父皇韬光养晦的用意却被曲解了...因为太卜令言之凿凿，我又去讯问被绣衣司监押的卫士，得知当日在拒马河前，所见所遇切实诡谲。”
“诡谲？”慕容璟珑直视慕容儁的双眸，“大燕国界，积雪之地，拒马河又并非芜秽，有何诡谲？”
“拒马河的确不是萧疏之地，”慕容儁语气愀然，“可是河水湍急，璟珑，氤氲在河上的雾气比任何时季都要缭绕，所以在父皇准备渡河时忽然出现的红衣老叟，才显得分外刺目！”
“红衣老叟？”慕容璟珑双眉紧蹙，不禁愕然。
“嗯，一位尨眉皓发，出现于彼岸的红衣老叟，他的呼声随着盘桓于河上的朔风辗转而至，唤父皇回首，可父皇不以为意，强渡后几日猎获丰富，却在即将返程时因坐骑受惊而坠马受伤。”
“坐骑受惊？”慕容璟珑愈加感到匪夷所思，“有护卫在侧，为何会令坐骑受惊？”
“是凭空出现的猛兽，令人猝不及防，”慕容儁叹息道。
“皇兄！”他陷入焦灼，“赤鹿之地，燕居之所，什么猛兽会凭空出现？”
“据说是人首兔身，有着赤瞳皓纹、声若呦呦的异兽，”慕容儁喃喃地说，“太仆令说是山海经中于灾祸现身的讹兽，而红衣老叟，即是长生帝下司寿限的南斗星宿...”
天尊所传《上清大洞真经》中记述南斗六星，司命司禄，延寿益算，三国时管辂就指点赵颜寻南斗为其续命，即便有所听闻，慕容璟珑依旧将信将疑，“不过是远逝的学说，皇兄，不能尽信，”他说，“如今早已没有神明行走于世的痕迹。”
慕容儁仿若失聪般默然不语，彼时他与众生无异，对于世间浩渺的理解不过以管窥豹，诸多难以解释的事，没有唯心论为基础，只得仰赖记述天之好恶的《墨子·天志》。
“璟珑，即便英武如父皇，最终也躲不过命运胁迫...”慕容儁唏嘘着面带敬畏。
“殿下，”掌事公公的声音倏然在暖阁外响起，“娘娘召见了。”他轻声说，两人同时起身，并肩向仪鸾阁走去。
霜月的时季本应是万物休憩的凋敝光景，可玉绥庭中却依旧缀满色彩，有玉茗的月色，鸢尾的堇紫，凌霜的梅朵恍若绯色珠玉，绿意婆娑间，或许正是皇后希冀于冰雪中呈现的美景。从极北氤氲而至的风，熹微的天光，仿佛皆因宫阙的瑰丽而缱绻，两行青釉风灯在青石铺就的通路旁茕茕孑立，石阶末端，门扉之后，是轻纱薄缦的玉绥大殿，殿堂一角堆满经书佛卷，两名素缟侍女恭敬行礼，朱红绒毯，缕缕焚香，可最先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席高悬殿中的珠帘，耀目的珠帘，如同分隔世界。
“参见母后！”两位皇子跪伏施礼。
“起身吧，”皇后倚坐于锦榻，在珠帘后声若莺啭，“璟珑，哀家倚闾而望，可是惦念你久了。”
“母后，让您挂心了。”慕容璟珑回答道。
“挂心也是应当的，你在战场建功，心中悲苦，哀家也感同身受...”她神情缱绻，声音中透着慵懒的倦意，恍若在身侧袅绕的龙涎熏香般寥落。
“璟珑，母后挂念你许久了，自父皇罹患卧床她便硬撑着，”慕容儁神色黯然，“仪鸾阁诸事繁芜，朝政还要母后劳神...”
“花落寂然，为何再提这些？”段后嗔责着制止他，“哀家今世悲凉，凄风苦雨，不过是偿了前世痴情的债...可是这生活，这朝政与先王基业，难道就此荒废？待我往生，舍弃八苦，有了涅槃的归宿，以何颜面见先王？”她说着不禁哽咽，侍女忙递上锦帕，之后也跟着嘤嘤地呜咽起来。
慕容璟珑无声叹息，比慕容儁更加不知所措。
岁月辗转，寒暑匆猝，萧墙中槿花开而复败，如今皇后早已年过不惑，却依旧螓首蛾眉，有着如雪的肌肤，岁月斑驳了宫阙，椊了花瓣，可是落在她身上的痕迹却仿若微尘，任风拂去。
慕容璟珑无言静立，直至亲见段后噙泪的眸角凝满哀愁与倦意，才恍然感到，她不过是另一个被幽囚的人。
“三世三生，因果轮回，或许这就是佛卷中所说的命数，”她放下锦帕，轻声呢喃，“如今只等恪儿回来，十子聚齐，便要颁布遗诏。”
“母后，晨间已收到四弟书函，归期就在这一两日。”慕容儁说。
“那好，那好，行军打仗之事哀家不愿过问，只盼诸子平安...”焚香袅袅，短暂沉默后段后又接着说道：“儁儿，如今外患内忧，太傅谏言，太常卿已选定日子，继位之礼拖不得，”她说着，目光忽又转向慕容璟珑，“璟珑，国之大事，你也要时常疏劝，多事暮秋，可不要因战事轻慢了君臣道义。”
慕容璟珑应着，皇后的目光令他如鲠在喉，原以为静谧的皇城无需明哲保身，然而旧时代的落幕，新旧更迭之时，兵权的份量或许已重于骨血。
“儿臣秉承，一定尽早继位！”慕容儁俯身拱手，神情肃穆。
“哀家放心了，”皇后的神色忽然如卸下重担般变得萎靡，“歇息去吧，”她说，“不用行礼了。”
“是！”两人应道。
出了仪鸾阁，绿意婆娑的玉绥庭中，不知何时飘起了如泪啼般哀怨的细雨，在漫长的雪季来临之前，内侍早就候在檐下，用蒙着素纱的伞盖为两人遮挡雨花。连绵的雨，细弱的仿佛霜雪，却不住溅起暮秋的寒凉，两人并肩同行，穿过连廊，走至前庭，渐渐远离庄严的玉绥宫。
细雨无声，可路旁的莲池却恍如循着如音律般泛出涟漪，慕容璟珑在一睹后不禁驻足，慕容儁也随即停下脚步。
“璟珑，你据守边域，与黑马同行，风餐露宿，以天星为灯，成就社稷脊檩，我则安于宫阙，伴同父皇左右，却依旧至此...”他嚅嗫着，“我心中觉得愧疚。”
“这并非你的过错，皇兄。”慕容璟珑正沉溺于雨中光景，抬首恰遇见他忧郁的目光。
“唉，”慕容儁喟然而叹，“我不及四弟善言，”他说，“可是璟珑，璟珑，尽管惆怅，但正如母后所言，我们不能成为荒废先皇基业的罪人，所以，所以当我君临天下、你与四弟分王封爵时，只盼望你我还能如现在这样...”
“皇兄，我是抗寒的赤炎，荡寇的长戟...”慕容璟珑神情忽然变得坚定，尽管声音哽咽。
“是据守的坚盾，是不渝的誓约...”慕容儁跟着和了起来，这是他被立为太子时，慕容皝命九子许下的誓言。
“皇兄，父皇的训诲与手足情谊，我皆会谨记！”慕容璟珑说，直至对方脸上浮现出朦胧的笑意，他满意这个答案，慕容璟珑想，即便他心如忧惶。
“璟珑，我只是担心日后国事缠身，或许，或许会身不由己，”慕容儁喟然而叹，“算了，”他说，“你刚从战场返回，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他挥挥手，未等慕容璟珑反应便踏着水花，逐渐消失在鳞次栉比的殿宇间。
八角伞盖轻易遮蔽了令人惆怅的细雨，在漫长的雪季来临之前，暮秋的雨，晦暗的天色，萧墙内的景致恍若凝固的墨晕，虽压抑，却让慕容璟珑深感安谧，他索性立在雨中，反复斟酌玉绥宫中的对话，即便都只是些浅尝辄止的字句。
是否君臣便是纯粹的理智，便是再不能掺入真挚的情愫？是否掺入情愫便是埋下有失偏颇的种子？君臣之道和手足之情，或许最初便注定相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