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为了缓和心中痛楚,陈三日夜不息地跟着萧父刻苦学武,练剑,过得很忙,也很累,每天一起床就是练武,一沾枕就能累得马上睡着,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五年。
五年间,陈三靠着刻苦的习练,和本就异于常人的天赋,使得他的武功变得十分高强,高得,连他的师傅、扶山派的高层长老萧遥在跟他对练时,都已经不能保证局局胜出了,而那时,他不过十五岁。
这五年间,他虽仍住在萧家,见到萧默的次数也是少的可怜,除了过年过节能在饭桌上匆匆相见外,其他的时间,都各自忙各自的,即使身处同一屋檐,有着两人刻意的回避,也大大有效地减少了两人偶遇的机会。
后来,陈三的优秀,也传进了掌门耳中,掌门望着自己那几个不成气候的孩子,于是不顾掌门夫人的反对,正式让陈三以自己儿子的名义回了他的家。
陈三那时还在跟萧父习武,看着萧父不舍的神情,本来是不舍得走的,但,那个深藏在心中,只是轻轻想起就会让他万分痛苦的人,也住在这里,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他想真正地、彻底地,让自己从这份痛苦中解脱出去,所以,他选择了走,可以的话,他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再回到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地方。
“从今天开始,再没有陈三,你的名字,叫公孙简。”掌门说着这句话时,正望着自己一表人才的儿子,心中满是自豪,而他不知道,他这句话对陈三来说,像一只硬生生将他往悬崖里推的手,又像在他即将溺亡时游经的浮木。
从今天开始,再没有陈三。
从今天开始,世间只有公孙简。
公孙简以为,换了个身份,换了个名字,他就可以换了之后的整个人生。
而,萧默,在陈三离去后,忍不住提了一嘴,故作轻松,像玩笑般开口问他父亲,你小儿子陈三呢?怎么不见你们继续练武了?
萧遥痛失爱徒,被自己亲儿子一问更是憋屈,“哪来什么陈三,现在人家叫公孙简!”
萧默忍了那么多年对他不闻不问,如今没忍住终于开了口,却发现,时隔那么久,他一提起这人的名字,胸口还是会止不住地,像被人紧紧揪住地难受。
其实,自从和陈三分开后,那段日子萧默所承受的煎熬和痛苦,连他自己都不愿再回想。
最痛苦的,还是决意要从家中搬到师傅那里学医的时候,那时候,他还跟陈三在一起习武、吃饭、读书、洗澡睡觉,还能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在对方的唇角偷偷索求一个吻。
而,只要一到深夜,萧默一看到躺在自己面前的那张人畜无害的睡颜,就会想起前些天母亲对他说的话,很多很多话,无非,也就是说他们不能在一起,也不可能在一起,说,只要他愿意同陈三分开一段时间就会懂,这些自以为是的喜欢其实很不堪,只要两人相隔分开,再深的感情都能被无情的岁月冲淡,更别说,还乳臭未干的他们。
萧默自然是不愿分开的,即使他想学医,但,在家中专研专研医书,将医术作兴趣发展,他也觉得很好,所以,不论萧母说得再多,他也只一味摇头,不愿相从。
“你这孩子,怎么都不听母亲话了呢,”萧母深深叹了口气,“默儿啊,只要分开了,你就会发现,其实你们什么都不懂,等到以后你们再见了回想起来,可能还会觉得当初的自己很不懂事,很可笑……”而出了名听话的萧默,却还是摇头,萧母见状,想到两个孩子的未来,只觉得若不早做处理,定会演变成不堪收拾的场面,但,这孩子已不听劝,无计可施的萧母,只觉得又急又气,突然就流下了眼泪。
母亲的眼泪,在每个孩子的眼里都是震惊的,萧默几乎从未见过他这善良温和的母亲流泪,这一下,还是对他的失望而留下的泪,这使得他十分害怕,只是,似乎连他自己也低估了陈三在他心中的地位,在看到母亲泪水滴下的一瞬,他真的很想答应母亲,很想继续做个顺从的孩子,想让母亲别哭,可,只要脑子里一出现那个优秀得接近完美,还对他百依百顺的陈三,他发现他无论怎么努力,都点不下这个头。
点不下这个头,也并不代表他能无视母亲的泪,萧默向着母亲跪了下去,咬着唇,不发一语。
“你……”萧母看着倔强的萧默,想着怕是更加倔强的陈三,如果,是等他们再长大一些自己才发觉,那时的两人指不定已经发展到多不堪的后果了,如果,她不做些什么,再不做些什么,这两个孩子一定会被其他人陆陆续续的发现,然后便会受尽千夫所指,定会活得更加不堪。
想到这,萧母心一横,咬着牙,冒着会被萧默怨恨的危险,狠着心说出了她以为到死都不会从她口中吐出的话:“既然如此,默儿,母亲可以给你做个选择。在这个家,你和三儿,只能留一个,如果你不愿搬去世勋叔叔那里学医,那明日我就让你爹,将那陈三轰出去。”
萧默闻言,抬起了流满了泪水的脸,“不,爹不会的,爹是三儿的师傅,爹不会……”
“怎么不会,”萧母别过脸,她不愿看自己的亲生骨肉,被自己伤得只剩痛楚和折磨的脸,“我有办法让你爹接受他,就有办法让你爹将他轰出去!”
萧默当然不舍得让陈三再去住那柴房马棚,所以,终是妥协了。
萧母见其妥协,又以同样的借口威胁他,在学医期间不许见陈三,萧默没再说什么,只是用不再温暖的视线看着她,跪在地上与她相视了很久,才起身走了。
后来,萧默遵循了对母亲的诺言,在每一次陈三来找他时,都用各种借口将他堵了回去,只是,每次陈三走后,他都会久久不能回神,像灵魂都被带走了一般,而常受他照顾的几个侍童在之后也发现了,只要有人来找过萧大哥,萧大哥就会很久都没有精神,所以便聚在一块商讨等下一次再有人来找他们的萧大哥,他们就轮流逗他开心。一向害怕麻烦别人的萧默自然知道侍童们的好意,于是也会努力配合他们的逗趣,直到夜深人静时,才会躲在自己的房里偷偷的思念,偷偷煎熬。
萧默等了五年,终于,等到陈三被接走了,只要他有地方住,那母亲对他的威胁,便不攻自破。
只是,他走得那么决绝,那么干净。
萧默站在从前他们两人一起嬉闹过,一起追逐玩耍过,一起相拥而眠过,一起偷偷亲吻对方过的房间,储存了那么多那么多美好回忆的地方,此刻,却空空荡荡,像从来不曾有人在此住过一般的空荡,萧默找遍房间里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他留给自己的一封信,一张纸或者一个信物,甚至,连他走了的消息,萧默都是从父亲嘴里得知。
萧默慢慢地把门合上,将自己锁进这回忆中的锦盒,尔后跌坐在地,失声痛哭。
离了陈三这么久,这是第一次,萧默再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痛哭出声。
因为萧默渐渐意识到,或许,真如父亲所说的,这个世间,再没他的三儿了。
萧默其实很想去找陈三,想去挽回,想再问陈三,心里还有没有他,但,他不敢,因为他发现他已经记不清陈三是什么时候不再来找他,开始对他冷漠的了,在他的记忆中,只觉得很久很久,久得连那之前两人一起的美好回忆,都被残忍的岁月漂得模糊不清。
那时候的日子,对于萧默确实是度日如年,陈三来找他的每一天,他都觉得煎熬,再而不来找他了,他又觉得每一天都痛苦。
萧默很害怕,当自己真的去找他时,却发现,陈三已可以不再当陈三,而他萧默,却永远都只能是萧默。
萧默想继续保留着这个梦不被戳破,即便,这之后的每一天,他都注定要活的痛苦不堪。
这时的萧默,也不过十七。
而,萧默沉醉在这个易碎的梦里,一醉,就又是三年。
梦碎,是在两人的重逢之日,就在不过两日前的花灯节。萧默从前爱看书,曾也在书籍中翻阅到过这带着美好祝福的节日,像两人相携在百鹊桥间走一遭,再往银河中通盏花灯,两人便可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的民俗,让当时还年幼的他生出了无限向往。
萧默也不知为何自己突然会心血来潮,偏偏会在今年去了一遭这花灯节,而且这一去,竟还遇见了他。
虽然,他已经在不知何时,高过了自己,那手执长剑的气势,也比从前强悍许多,模样,也是变得萧默差点没认出来,他还宁愿自己没认出来,可偏偏,靠着深埋在记忆里的轮廓,他就是认出来了。
只是,那人用他已经变得成熟许多的嗓音一开口,萧默几乎没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他面无表情地说了声:“师兄。”还行了个礼,仿佛初次相见。
“师兄?”萧默克制不住自己的语气,“我萧默何德何能,有像公孙简这样前途无量的师弟。”说完,萧默一刻也不想再停留,他怕再听那人吐多一个字,那被他一直小心翼翼守护至今的梦就会再多一道裂痕,最后,彻底破裂。
后来,他发现那人一直跟在他身后,自己的全部注意力,也都集中在身后。
甚至有人拍了他的肩膀问路,他都差点没反应过来,不过,还好有这个后来一同随行的人,使得他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些,只是,最后公孙简对那人像调戏一般的逗趣,让一直期待着重逢的萧默,开始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
他想象过无数个重逢的画面,但没有一个是像这样,彼此视而不见。
“你对这小孩好像很感兴趣?”
“我感不感兴趣关你何事?还有,注意你的语气。”
“我语气怎么了?公孙简,你不要后悔。”
“我期待那天的到来。”
“我绝对,会让你后悔。”萧默咬着牙,他还没放弃,还在心里努力地将残破的碎片粘起,坚守着那个开始显得有些可笑的梦。
公孙简却忽然对他笑了笑,就像萧默幻想过的无数个重逢里的其中一个,对他笑得很温柔,“不会的,”嘴里却说着击溃了他所有防线的一句话,“你不会让我后悔,因为,你根本不值得让我后悔。”
“萧默,我很感谢你们家曾经收留了我,冲这个,即使此刻我再厌恶你,我也会唤你一声师兄,还有几天,等我当上了掌门,便要娶妻了,到时,欢迎你们一家来喝我的喜酒。”
萧默站在原地,良久,才回了神,伸手摸了摸脸,却没有泪。
原来,痛到极致,竟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