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新纪1314年6月3日
凡尔利亚·斯诺女皇城·哥吉坦宫·泽莫皇厅
“露西殿下,请尽快做好撤离准备…”凡尔利亚皇室军备团长诺兰踱步跨进皇厅,低头把被火铳弹口顶出的黑洞头甲前扣后倒单手摘下,露出了自己覆满血渍灰土的暗黄色面庞,干燥得像是被碎砂石掩埋过一样。
他舔了圈嘴唇喉间哼出低沉的顺嗓音,停顿下来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混着烂泥的灰黑短胡搭搓得毫无规则,在摇曳的白光下形容一座刚成大稿的塑形雕石。
浅铜色的玻璃长窗,外密密麻麻的人群拥挤在哥吉坦宫殿的外围,这座伴随了凡尔利亚千年的古堡在阴郁不透光的乌云中显得神秘晦暗,甚至连平时那颗代表着凡尔利亚金碧辉煌的独眼狮头,现在都在重铅的雾霾里,镀上了层挥不去的铜锈。
嘶吼和咆哮淹没了整片女皇城区,很难想象着是来自与一个繁盛帝国的首都皇城能发生出来的情景,即使是彼此相距不远,也只会因唾沫的飞溅漫得看不清大半片视野。这些来自凡尔利亚各地的革命军是把近几年来女皇的乱政和对皇室的愤怒都给堆积起来,现在再抓进了这颗致命炸药揣进怀里,巴不得要和这座守护了他们几千年的宫殿给同归于尽了才解气。
诺兰瞅了眼皇位旁一伫穿着有些破损和陈旧的黑灰盔甲铁骑,撇嘴晃头总算是把口水滚进了嗓子里头,拧巴着被干砂敷了沉面膜的皮脸喘气从后背腰包里头摸出了卷沾血的厚羊皮纸,眼神逐渐淡然,大部分收敛在了眼袋和上睑的粗糙老皮囊里头,甚至都反不出火烛的白光。
“革命军的现况和情报完全不同,贫民堡那边没有给我们争取到任何时间…”诺兰三两步走进了露西女皇的皇座前,附身放下了厚纸卷,抿嘴站了起来。起身到一半身体有些颤抖,这才发现右手臂膀的青灰铁防具已经分成几块脱落得快要看不清原样,小道紫黑色的印子透过黄革裹子渗出在布衫上,化成了大片模糊和腥臭的污渍,在有些热乎的空气中隐约才感觉到酸痒得勾不起前臂来。
“在下能撑住的时间不多了。”
说完,诺兰低头就往皇厅外走,左手的肘口始终压在自己腰间的佩剑鞘柄上,只是棕皮大革编制的护手套已经磨损得有些淡黄,还不时地死撑着剑柄底部抖动,发出丛林窸窣般的轻响。
革命军的攻势比谣言传得还要迅猛,午时在贫民堡的防御几乎没起到任何阻碍效果,几对人马直接跃过堡岭打进了女皇城,而且先遣的几个分队哪里只是揭竿而起的佣兵农户,皇室训练有素的侦查队在他们面前甚至连发出第三条消息的时间都没有,仅仅小半下午,连诺兰手下的军务联队都不得不配上火统剪子,支援宫殿前的坑道减缓革命军的进程。
提瑞尔目视着诺兰离开皇厅浑身不经引起了阵颤抖,这个在斯诺贫民堡长大的莽夫为了让家人能过上好日子,在皇室已经征战了四十余年。冲动而倔强的直脾气让他在皇室保守派以及激进派眼中不过就是个算得上靠谱的工具,与他同期的将士如果不是功绩不足没有提拔上去的,基本都已经领取勋章和战绩待在斯诺的女皇城里养老潇洒了。即使是自己,也早在十几年前就把“剑圣”这个称谓继承给了自己的儿子,萨博克维尔·洛肯。
而“铁骑”这个说不上太古老的装束似乎也只是自己当年那个时代的骑士固执和倔强,自己退役前的那段时间,女皇诺雅·凡尔利亚宣布了改进这套有几千年历史的铁甲胄,取而代之的是更轻便和灵活的银盔,只是自己退役将至,也便就甩手表示不再参与这些事情。现在再覆上布甲,盖起这套博物馆里陈列纪念了十几年的旧铁甲总是觉得有种说不上的沉重,搁着自己的皮包骨头有时候都快忘记了自己当年是如何拔剑收鞘的。
提瑞尔蹲身拾起了皇厅红毯中央的厚羊皮纸,稍打开就发现了一排又一排密密麻麻的名字,净是在皇城前的坑道奋战赴死的士兵,无奈摇头自己卷了回去。
诺兰·灰熊在军队里混了四十多年还只是个军备团长这样的高等列兵,虽然这也算不上是第一次来皇厅冲撞女皇了,这次倒是没说什么废话,直接把自己的心意和不满写在了这卷没怎么处理过的羊皮上,说来也是嘲讽,诺兰明明是个激进派的支持者,现在却不得不和这些自己支持的人刀剑相对;而自己明明是现在保守派最老一派的代表,却为了再过活几年,希望看到自己即将出生的曾孙而帮着日渐繁盛的激进派做事情…
大概诺兰现在才算得上是凡尔利亚的一国军备团长,而自己这个“老剑圣”不过只是徒有虚名罢了。
“提瑞尔大人?”坐在皇座上的灰发女孩瘪着嘴,比自己要高上大半个人的皇座椅背这时候仿佛是压在她的身板上,皇座顶端有一颗暗金的独眼狮头,微张着嘴斜视大厅门口,两侧繁杂圆弧勾勒出的花纹象征着凡尔利亚帝国千年荣耀,相互簇拥比拟将整座皇座挤成了一片金碧石磊。
提瑞尔回头微躬想露西这位临时续上的傀儡女皇,她还有些幼稚的脸绷着没喘大气,怎么也隐藏不住那种紧张和畏惧,虽然身为女皇控制情绪这种事情都只算得上家常便饭,但没人会想到这位小公主最后会被元老会推上皇位。
露西深吸了一口气快速咽下,三两下眨眼暂时打消了刚产生的动摇,脸上反倒是显得更加苍白,有些无力地朝窗外的硝烟瞅了眼,马上转回到了提瑞尔的盔甲上,声音还有些发抖:“军备长大人传过来了什么消息?”
“花名册,女皇殿下,还是请您尽快做准备吧,诺兰团长可能就没法再上来传消息了…”对着一国最高权力象征的女皇递上花名册可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弄不好就会满员抄斩,但提瑞尔知道这本临时手抄出来的花名册有什么意义。诺兰并没有强制命令自己守城的下属们死守女皇城,这是件必死无疑的事情,所以在中午革命军入侵斯诺前,诺兰就表明过态度,允许手下离开女皇城逃难。留下的人并不多,诺兰和他的几个下属花了些时间就抄送完了这份花名册,理应是交给皇室的检察院分配的,只可惜现在哥吉坦宫殿里,贵人比仆从还多,哪还有人处理这些殿命的名字。
皇室自从上代女皇游行捅了篓子就算是彻底没落了,连军备长这种列兵都能直接越过元老会监察部门传达到皇厅这里,也算是紧急战事时对战败方的一种嘲讽了吧。
“真是放肆了,守城不好好守将领跑来送名单…”活夏面带愠色不过话说到一半眉头已经收了起来,低头轻哼了口气看着自己的手掌,张开合拢再捏成个拳头才放下,微微弯曲的手臂一直搭在身体两侧,浑身肌肉和神经紧绷得已经有些麻木了,撇着嘴抿了好会儿,话牛仔口中停住没说出来,快速眨了两下眼睛转向了露西做了个皇室礼仪。“露西殿下,快点行动吧,现在坐在这儿只是浪费时间。”
露西振着脑袋下巴抬起,刚打算开口却鼓起了自己的腮帮,看了圈昔日围满元老和高爵的泽莫皇厅,现在空荡得像步即将决出胜负的象棋。女皇专护的八位骑士安静地站在平时的两侧,两三个老爷子追着还未成年的亲王站在皇厅中央,低眉顺眼地跟从着这个被银盔全副武装得有些蹩脚的小亲王。
“八骑士先带着亲王撤出去吧。”
“胡闹!你现在可是一国女皇了!”夏活跺脚气得头甲乱颤,就差没甩开身后的老爷子跑上皇位去给露西来一巴掌。
露西缩在皇位上松垮成一团棉球,屈膝脚踩在座板上,手放在膝盖头再压着手小张开嘴,像个农家懵懂的小姑娘。仰头看着皇座背椅的头顶,皇厅穹顶刻着一副狮虎相争的浮雕,相比上面强势威武且淡定稳重的狮子,自己更像狮王身后弱小无能的幼狮,如果没有老狮子们的拼搏大概只能成为别人的午餐。
相比之下,自己这个还没接上成年礼的弟弟比自己更清楚时局和危机,他有着不同年龄和阶层的成熟稳重,谦虚低调的性格好像生来就是为了皇室政治做的准备,即使是在皇室濒临垮台的时候活夏也总是在元老会面前表示了皇室现阶段应该完善的工作,而不是一味地逃避。
“亲王大人,女皇说得很清楚了…”提瑞尔收起了羊皮纸,身体侧走回了露西身边,本就低沉的声线透过铁胄让人油然产生了一种肃目和压抑。
“活夏大人,快点走吧,时间拖不起了。”活夏身后的一个佝偻老人手撑着半米高低的手杖,脸上褶皱和纹令挤弄成了块折坏的布料,看着有些揪心。
“姐,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走了吗?”活夏是最清楚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的人,现在留在皇宫里真的也就只能拖累露西,但偏偏这时候元老会那群老糊涂也不知道是受不了了革命军的压迫还是怎么样的,真的同意了放松赏金任务这样护送女皇逃出的方式,这和送露西去死有什么两样?
“元老会选择执行赏金差事了…”露西其实也是有些茫然,即使这次的赏金差事是自己的老师,凡尔利亚皇室的大学士吉夏提出来的建议,这种提议一开始说出来就和笑话般没什么人在意,谁都没想到元老会内部激烈讨论了大半月的结果真的就只是这个看起来和送死没太多差别的方法。
“就因为那个赏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