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的最深处,流水淅淅,赤竹葱葱,山壁上有一个一人高的洞穴,洞穴旁边是一间简陋的竹屋,在竹中映衬,却显隐然滂湃。
竹屋里没有丝毫装饰,一名瘦削的老者盘坐在屋中竹席之上,眼中尽是浑浊,似一幅没睡醒的模样,若世人在此,哪里能想到如此普通的老人竟是那天下知闻的隐者高人鬼谷子呢。
在鬼谷子面前端坐着苏秦,公孙衍,陈嵊三人,这是每日鬼谷子给他们讲演经史论理的时辰,三人都是凝神肃面,生怕错拉下先生的一个字。
但今日却是有些不一样,鬼谷子并未直接开始讲经,倒是瞧了公孙衍一眼,说道:“公孙衍,老夫观你今日目中神采奕奕,但眸瞳却左右不定,面色故作肃然,却偶露得色,莫非是有喜事徬身?”
公孙衍微微一怔,连忙道:“先生高明,学生无礼,扰了先生讲课的兴致,不过学生失态之由,实是因为今日谷中突然来了一位求师之人。”
鬼谷子沉默良久,似在心中盘算,最后才说道:“让他自行离去吧。”
苏秦三人皆是动容,苏秦拱手道:“先……先生,难道……不见……见……还……还是你……你说。”
苏秦望向公孙衍,示意公孙衍接口,公孙衍拱手道:“先生,此子从魏国千里而来,为的便是仰慕先生的学问才德,若先生避其不见,只怕会使此子心生忿然,于先生清誉有暇。苏师兄,你是这个意思吗?”
公孙衍朝苏秦问道,苏秦点点头。
鬼谷子摇头道:“老朽本是谷中人,谷外事由它去便是。”
公孙衍又道:“先生,适才我三人已在谷中与此子有一面之交,他初见我三人,不问此谷是否是先生所居,反而问先生是否在谷,说明此子心智聪明,自信盈盈,异于常人,兼之他千里来此,心志坚韧,确实是一名可造之良才,苏师兄,我说得可对?”
苏秦只得又点点头。
公孙衍又接着道:“不过此子城府极深,工于心计,在得知我三人每日要为先生去南山采摘木樨入茶,便言若先生收他为徒,他便可代替我三人采摘木樨一年,我看他纵然聪明,却擅投机取巧之法,做谀媚奉承之姿,苏师兄,陈师弟,你们觉得呢?”
苏秦默然不出声,唯陈嵊微微一笑,说道:“世俗之人皆是如此,你我未得先生引入谷中之时又何尝不是如此,此人自然亦非特例。先生,苏师兄,衍师兄,我看此子来途匆匆,身倦气疲,先生即便不见他,也请容他在谷中休养几日再做定断。”
鬼谷子瞧了陈嵊一眼,微微点头,说道:“此事便到此罢了,今日老夫神游太虚之际,于朦胧混沌之中,一道光芒至天际投射而去,老朽心中突然有了一丝感悟。”
苏秦三人忙正神凝听,却听鬼谷子说道:“神归体内之后,老夫仔细推测,那道光芒似若初开混沌,预示天下大势自纠缠凝结之中已有逐渐开朗之趋,天下大治时机将至,百姓已有安居乐业之机。”
苏秦三人闻言,皆面露深思之色,公孙衍问道:“先生,这天赐时机既然将降,那不知是在人间多少年应验?”
鬼谷子答道:“少则三五十年,多则百年。”
公孙衍失落道:“那我们岂不是见不着这些光景了?实在有些没趣。”
鬼谷子笑道:“虽天降祥瑞,但也需人力而为,否则祥瑞又将会演变成另一场灾难,你们在谷中也随我修行了不少日子,老朽便出一道题目考一考你们。”
苏秦三人眼中都有些兴奋之色,公孙衍道:“先生请讲。”
鬼谷子说道:“目前天下战乱,该如何平?”
苏秦三人顿时低首深思起来,鬼谷子继续说道:“千人有千眼,千耳,千思,如同站在山头观景,同一处景,你站在此处看,它是一种景致,彼人站在另一处,见着的却又是另一种景致。同一种景致,你心畅时,见着它是一种颜色,心郁之时,它又是另一种颜色。容你们思虑半月,半月之后,你们便说出你们在这个时刻对这个题目的心中所想,所思。”
三人从竹屋告退出来,苏秦便要急匆匆往前而去,却被公孙衍一把拉住,说道:“苏师兄要去哪里?”
苏秦回头,只是淡淡地望了公孙衍一眼,公孙衍立马很无奈地说道:“好吧,好吧,刚才是在下说错话了,仅凭寥寥几语便武断辨人,失了公允,但你们却想过一事没有,先生他虽然孤居谷中,假不问世事,心中却还是情系天下祸福战端,如此一个高洁高义之人,却连见一面的机会都不给张仪,便要他离开,此事实有些反出先生做事的常理了。”
苏秦收回目光,锁了锁眉头,然后目光一挑,变得清澈明亮,看着公孙衍,公孙衍马上说道:“苏师兄猜得不错,我也以为先生其实心中正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收那张仪为徒,陈师弟故意给张仪拖延几日时日出谷,想必心中也是如此认为的吧?”
陈嵊点点头,笑道:“确实如此,而且我也并不认同衍师兄方才在先生面前对张仪的评价,只因若我们身处在他的位置,便会觉出他做出的举动对他目前的局势是最为有益的,这一点,他并没有错,只不过不该用在衍师兄身上而已。”
公孙衍垂下脑袋,举手咂舌道:“在下已经道歉了,你们两位便别紧追不放了,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先生出的题目,你们有何高见?”
苏秦瞪了公孙衍一眼,公孙衍一脸苦色,叫道:“好吧,在下又错了,半月之后,我再听两位的高见阔论吧,现在咱们便去找那张小子,对了,我们来打一个赌怎么样?我赌他明早一定会随我一起前往南山之顶采茶……”
张仪远远瞧见苏秦三人缓缓而来,心里莫名地心悸了一下,但还是强整心情,迎上去,拱手道:“三位兄长,先生可愿见我?”
苏秦欲言又止,便连公孙衍也是一脸的羞色,都不愿抢这话题。
张仪脸上挤出一丝苦笑,落寞道:“适才见三位连诀而来,便知事情有异,难道先生连见张仪一面的机会也不给我么?”
公孙衍蠕动着嘴,轻声说道:“先生不愿见你,即便我们说破了嘴也是无济于事,还望张兄见谅。”
张仪愁苦着脸,眼中尽显疲色,说道:“先生还说了什么?”
公孙衍眼睛一转,故意说道:“先生还说,让张兄即刻离谷。”
张仪身子一个踉跄,脸色瞬间苍白,眼中迷蒙,坐倒在地,握拳锤身,急声悲语道:“张仪自魏而来,途径渭水,差点身陷河眼之中,夜越曲山,几遭狼肆,衣中已无余钱,受尽世人白眼,偶有善者,却不苟同于我,劝我归家,这所有的苦难,到头来却只换得先生的一句即刻离谷的话么?”
苏秦拍了公孙衍一下,公孙衍说道:“张兄,先生行事,我等凡人难以猜度,不过依我三人方才的商议,恐怕先生是觉得机缘未到,故才有此举。”
张仪沉默良久,突地站起身,整了整衣服,眼神变得有些坚定,对着面前三人说道:“烦请三位代仪转告先生,先生一日不收仪,仪便结庐此间,一日不远离。”
苏秦三人对望一眼,脸上皆有些笑意,公孙衍说道:“其实先生是要张兄在谷中小住几日再回,现在看来,倒还真的要结一庐了,走吧,咱们四人便乘天色还早,就在草庐旁边为张兄盖一座临时的草棚得了。”
张仪躬身道:“多谢三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