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嵊回身说道:“战局变化无穷,穷人之智,也难完全推测。大局面前,战前两军只是角力的武器,人有智勇,即便赤手空拳亦可胜手持利刃之辈。我并非对当前战局有何高论,而是战局未定,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为谋为将者,最忌自行其事。”
孙宾脸色一喜,躬身道:“多谢先生教诲。”
陈嵊笑道:“我叫陈嵊,还并未出师,岂能做人先生,不如这样,我应该比你年长几岁,就托大称兄,叫你一声孙小弟,如何?”
孙宾大喜道:“孙宾拜见陈兄。”
陈嵊哈哈笑道:“孙小弟休要再客气了,你我在此相遇,也算有缘,适才我听孙小弟对楚越之战的推断已然切中要害,假以时日,必成大业,算起来,还是在下占了便宜。”
孙宾抓了抓头,憨厚一笑,说道:“不知陈兄现居何处?要在淄博逗留多久?”
陈嵊道:“现正住在城南聚贤客庄,也不知会待多久?”
孙宾点头道:“陈兄,我正要去城南,不如同路,如何?”
陈嵊笑道:“正求之不得。”
孙宾大喜,往前几步,与陈嵊落肩而行,说道:“不知陈兄如何看待楚越之战?”
陈嵊说道:“争一战之得失,只会失去对全局的掌控,无论楚越之战结果如何,楚的崛起已成定局,对齐魏的威胁更加巨大,不过楚中无大才,其势也仅到此,我以为,秦魏之争才是左右天下大局的关键之处。”
孙宾凝思道:“秦与魏吗?难道齐便没有争霸天下之资吗?”
陈嵊站住身,手按住孙宾肩头,说道:“孙小弟,若以一家论长短,永远无法取得大成就。天下为公而使百姓安居乐业,才是大智大勇者应该追求的啊。”
孙宾面有赧色,说道:“在下真是惭愧,心中只想着一战之胜负,而陈兄眼中却已经尽是天下大局,与陈兄交谈,已然胜过熟读兵书千册。”
陈嵊道:“或许你现在并不明白我说的话,但是当你看见战祸而使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时候,你便会懂得一个道理,兵者最重要的意义,是止战,而非求战。”
孙宾似懂非懂,陈嵊舒了一口气,大步向前走去。
在即将到聚贤客庄时,突然有一人从旁边窜了出来,盯着陈嵊,说道:“你是陈嵊士子?”
陈嵊微微一惊,他实在想不出此人的来历,只是示意孙宾离开自己身前两步,朝那人点了点头。
那人神情明显一松,低声说道:“我叫禹期,乃是越王座下死士。”
陈嵊心中暗惊无强怎么会找上自己,但见禹期的神色并无异样,于是说道:“壮士寻在下有何要事?”
禹期左右看了看,说道:“士子请跟我来。”说完,侧身而行,往客庄而去。
孙宾这时跑到陈嵊跟前,一脸惊讶地看着禹期的背影,说道:“他是越王之人,咱们跟过去会不会有危险?”
陈嵊满意地看了孙宾一眼,这关头他居然没问自己怎么会认识越王,可见孙宾确实是有着大智慧之人。
陈嵊在心中权衡了一下形势,断然跟了进去。
禹期引着陈嵊两人进了一间客房,从床底拿出一个包袱,双手递给陈嵊,眼睛微红,说道:“大王兵败,退守琅琊,唯恐士子依约,辞去齐职来到越国,故命小人身负州句,送与士子,并说越将不存,士子不必再来越。”
陈嵊心中掀起憾然大浪,手微微颤抖,眼眶突然泛红,缓缓拆开包袱,一柄尖峰宽格长剑静静地摆放在紫色的剑匣里。
禹期说道:“既然已经见到士子,禹期此间的使命已完,这就赶回琅琊,士子告辞。”
陈嵊闭上眼睛,皱起眉头,胸口沉重地呼吸着,良久,他才睁开眼睛,抓起州句,对禹期说道:“壮士请留步。”
禹期回身,说道:“士子还有何事?琅琊尚在危难之境,禹期还需赶回去相助。”
陈嵊走上前去,抓住禹期之手,说道:“我与你一同去。”
禹期惊道:“这……”
陈嵊止住禹期的话,说道:“不必多言,我自有分寸。”
孙宾在后面叫道:“陈兄,可否带上小弟前往?”
陈嵊回头看了孙宾一眼,说道:“好。”
三人越过齐长城,一路往南,过了沐河,渐渐离琅琊近了,一路之上,到处可见失去家园的难民,一个个脸色苍白,衣衫褴褛,唇无血色,无神的眼睛很茫然地看着远方,脚步机械地向前挪动。
愈近琅琊,难民人流越多,三人只好弃马步行,孙宾早已经把身上的食物干粮分发完了,一个人闷不做声地走在后面。
“站住。”走在前方的禹期突然大吼一声,身形一闪,冲入难民人群,一拳把其中一人打翻在地,然后欺身把那人按住,厉声说道:“呈遨,你不在军中守卫琅琊,却临阵脱逃,该当何罪!”
呈遨掀开禹期,大叫道:“守卫琅琊?那谁来保护我的老父?谁来保护我的妻儿?禹期,琅琊已经没救了,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跟随我们一起出征的还剩下几个?他们谁人没有老父老母?谁没有妻儿?”
禹期青筋暴露,又是一拳打在呈遨身上,大声道:“你是越地最勇猛的勇士,如果连你也要逃走,那我们越国岂不是更加没有了希望,我们的父老乡亲便更加无人保护了?你就这样走了,还配是一个男人吗?”
“跟我回去,向大王请罪!”
呈遨死死盯着禹期,说道:“我绝不会回去送死!”
“那只好按军律来处置了。”禹期皱着眉头,脸色铁青,眼中露出一丝痛色,似是下定了决心,突地把手中剑抽了出来。
“扑通”几声,一个老者跪倒在地,大叫道:“大人,请饶了小儿的性命吧。”
禹期转头望着跪在地上的老迈老者,手中剑微微颤抖,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也艰难地跪倒在地,哭道:“求大人饶了小女子夫君的性命。”
孙宾哼了一声,要走上前去,却被陈嵊一下拦住,示意他稍安勿躁。
禹期脸上阴晴不定,把呈遨推开几步,转过身子,说道:“走吧,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们。”
呈遨复杂地看了禹期一眼,躬了躬身,扶起老夫妻子,往后走去,禹期仰望着天,那么灰色浑浊,他再次转过身子,朝呈遨喊道:“呈遨,记得多祭拜一下兄弟们。”
呈遨猛地站住身子,缓缓转过身子,朝禹期跪拜在地,已是泪流满面。
禹期转过身子,摇了摇手,顺着难民逆流而行。
孙宾望着禹期的背影,郑重说道:“陈兄,在下似乎明白了你所说的兵者止战的意义。”
陈嵊道:“你只看到一半,也只明白了一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