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到了。正月初一清晨,鸡叫三遍过后,新娘花育就被“娘伴”依惹叫醒了:去挑“新媳妇水”罗。
她俩赶忙起身,点起桐油灯,穿衣打扮,准备好纸钱和一柱香后,走下木楼,向水井走去。
水井边已经开始有一两位更早的大姑娘、小媳妇在挑水了。
花育和“娘伴”依惹到井边后,小心冀冀地把那柱香和纸钱一起插在井沿上,然后花育开始用水瓢舀水,一桶舀了两三瓢后,随即挑上肩,挑着一小半桶“新媳妇水”回来了。
回到萨仁德家,花育跨过门栏,轻轻说了一句:“新年新水,大吉大利!”就进屋了。火塘边,萨仁德一家早就坐好,只等新媳妇来打油茶了。
新郎吴明礼立即拿起一挂鞭炮走出厅堂,劈劈啪啪放开了,鞭炮声似乎在告诉村寨:萨仁德家的新媳妇挑“新媳妇水”回来了。
接着,兴阳八寨鞭炮声便此起彼伏地响了好一阵子。兴阳八个寨子,每年初一过门的新娘就有好几十位呢!
喝罢年初一油茶,天才大亮。一些早起的小孩,一喝完油茶就按捺不住了,穿上新衣新裤新帽新鞋,手里拿着一根燃着的香,让父亲把一挂鞭炮拆散放在口袋里,跑下楼邀同伴到鼓坪放炮玩去了。
初三到了,初三是吴家办结婚酒的吉日。
下午时分,萨仁德家各路亲戚陆续到来了,有兴阳寨的,有平朴关洞的,有巴头马邦的,一时炮声不绝,挑担抬猪,热闹非凡。
最惹目的是平朴大舅家来的亲戚队伍,侗家有句俗话:“天上雷婆大,地上舅父大。”新郎吴明礼的平朴舅家有三位亲舅,两位堂舅。初三傍晚,随着寨门一阵鞭炮声,舅家亲戚到了,大寨的男女老幼争着跑去看热闹。舅家亲戚确实够脸面:每一位舅舅一头大红猪,共五头,紧接着是十担糍粑、糯米饭,竹箩上都摆放着大只大只的酸鸭酸鹅和酸草鱼,再后面是五大坛糯米酒,由十位勒汉抬着。光是在前头抬鞭炮就要两位勒汉,一大筐鞭炮满满的,专门放炮的勒汉一进寨门后就一直放个不停,忙得手忙脚乱。
天黑以前,各路亲威都到来了,大红猪一头一头吊在厅堂走廊上,一共十六头,看上去蔚为壮观,那些糍粑糯米担子更是不计其数,单是大酒坛就有三十来坛,摆得三楼满满当当,几无立足之地。
吴家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四间大屋的长长厅堂摆上了“长桌宴”,大鱼大肉,自不心说。公仁德虽然不在了,但孩子们的婚礼还是要操办的,萨仁德看着儿子婚宴热热闹闹的场面,心里掠过多少感慨:要是公仁德这时在场该多好啊……可是这永远不可能了。萨仁德偷偷抹去眼泪:儿子的大喜日子,该高兴才对。转身又忙乎去了。
款首王崇武、石龙、石虎从巴头过来贺喜。八寨头人杨天忠是亲家爷,按规矩不到场参加婚宴,他以头人的身份送去了一份厚礼。
因为公仁德刚刚过世,按规矩婚宴上不能唱酒歌,所以婚宴场面虽然热闹非凡,但所有的宾客心中都会掠过一丝痛楚。哎,世事难料啊……
第二天,吃过午饭后,开始送亲了。送亲队伍是异常庞大的,由于是八寨头人杨天忠的亲,所以吴家由三条河款首王崇武在前头吹笙引路,吴氏宗族头人吴士凡亲自扛伞压阵,吴头人身上披着三匹黑缎,一直垂到脚尖;接着是六位勒汉抬着三大萝筐鞭炮,一下楼就开始放个不停;紧接着是七头大红猪,每头红猪头上都扣着个侗锦头冠,脖上挂着侗锦织带,煞是好看;后面是五担新娘的衣物织锦,绸衣缎袄,应有尽有,足足压满十大筐;紧接着是十九担糍粑糯饭,竹箩上摆放着一条条酸草鱼,有的长得尾巴伸出箩外尺把长;跟着的是九坛糯米酒,由十八位勒汉“嘿嘿”地抬着,勒汉们学着醉酒的样子,迈着花步,逗得满巷一片笑声;最后是新娘花育和娘伴姑娘队伍,一共七位,前三位后三位共六位娘伴,新娘花育走在正中间,六位娘伴一律紫绸上装,新娘花育则是一袭惹人眼目的水红绸新娘装,显得雍容华贵,鹤立鸡群。
今天的新娘花育明眸皓齿,楚楚动人,引来八寨一片惊羡的目光。送亲队伍经过鼓楼坪时,更是博得满堂喝采,兴奋的勒汉们呼声阵阵,手舞足蹈,助阵的长鞭炮一串串飞入坪内,使送亲的热闹气氛达到高潮。
这年春节,独眼吴邦道过得不愉快。自从腊月初带着阿香从兴阳逃回江底庙后,他立即下平州向官家密报,官家由于年底在平州各地收税到处碰壁,本想捞一把后衣锦还乡的他,此时正在气头上,加上兵勇贪生怕死,与刁民争斗一触即溃,让他堂堂官家大人威势尽失,这几天他正坐卧不安。见到吴邦道又来向他诉苦,便拿吴邦道出气,大骂吴邦道无能,白白领了哨官的银饷。
吴邦道被臭骂一顿后,垂头丧气回到江底庙哨口。
过年了,也许是阿香思乡心切、心绪不佳吧,老是向吴邦道埋怨在破庙里住着冷清落寞,不如杨老爷木楼舒适,加上腊月王崇武他们到处追杀吴邦道,使哨官这些天不敢迈出庙门一步,时刻诚惶诚恐,焦燥不安。原先本想与杨文虚一起,谋杀几个款军能手后,能起到杀鸡敬猴、冲散款军的效果,让他过个好年。不想事与愿违,偷鸡不得蚀把米,把兴阳老搭档杨文虚给搭进去了。以后自己到兴阳活动无立足之地不说,他们杀了杨文虚后,款军队伍反倒越来越大,士气也越来越壮了,真是不得了呀,以后我吴邦道的日子可怎么过,总不能缩在破庙里不出来吧。也难为阿香,以前在杨文虚木楼里大鱼大肉,现在缩在这破庙里,不说天天酒肉,现在连米饭都快吃不上了。这样下去不行了,得想想办法。
大年初四晚上,趁巴头大办婚宴,款军暗哨暂撤回寨喝喜酒之际,吴邦道带着阿香,偷偷溜出江底庙后门,往归宜方向跑去。吴邦道这回是想搏底了,他准备把阿香献给官家开开心,然后再说动官家调兵遣将,杀向兴阳巴头,彻底消灭款军,让兴阳、巴头再无“反头”骚扰,他吴邦道才会声色犬马,夜夜笙歌。
到了官府后,吴邦道带着阿香去见官家。官家看见阿香长得细皮嫩肉,窈窕丰满,色迷迷的双眼马上眯成一条线。阿香这类风尘女子,有奶便是娘。看见官府气派堂皇,官府大人有势有财,正打心眼里高兴着呢。她知趣地来到大人身边,娇媚地说:
“老爷,小女子给您松松骨。”一双柔软的小手就压在官府大人的双肩上蹂搓起来,蹂得官家双目紧闭,躺在太师椅上惬意地哼着。
吴邦道见状,知趣地退了出来。
“嗯,老爷别急嘛,小女子这个大年过得清苦,力气都没有呢。”
“什么?大过年的清苦啥……”官家嘴唇从热乎乎的**上离开,疑惑地问。阿香扭了扭屁股,娇滴滴地说:“你们大老爷在衙门里吃香喝辣,可小女子和邦道大哥他们过大年却缩在破庙里喝稀粥……”
“此话怎讲?”官家颇有点怜香惜玉的样子。
“兴阳巴头大款款军太猖狂了,闹得江底哨口兵勇躲在庙里不敢出来,都快饿死了……款军天天在庙外喊兵勇交枪,不然就踏平江底庙。”
“这还得了!”官府大人呼地从太师椅上弹起来,“快传吴邦道,本官要杀上河去,铲平兴阳巴头,剿灭三条河款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