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敢斗今天清晨叫得特别欢,轻盈地上下跳窜着,笼子一抖一抖的,把杨天忠的心绪也抖出了些许宽慰。
冬日清晨的阳光,从屋檐下倾射下来,暖暖地披洒在头人身上,烟斗冒出的青烟袅袅升起,丝丝缕缕,在桔黄色的阳光中阿娜作态,曼舞翩然。
毕竟死去的已经死去了,活着的还得好好活着。
这不,画眉鸟迷们昨夜约好,今天上希榴岭斗画眉捕鸟去,该是今年最后一次上岭了吧。头人忙叫包量作些准备。
吃过早饭,老鸟迷们三三两两聚到村口路头,也许大家都明白是今年最后一次了,都不约而同地穿上了崭新的衣服,鸟笼、捕鸟用具也都收拾一新。公胜楼和亚乌还围上了四十年前当勒汉时围过的镶花边头帕,显得很精神,但也更让老人们回想起恍若隔世的青年时代,感慨人生短暂,世事无常。
老鸟迷们在村口那棵老樟树下慢慢聚齐,几十年了,每次上岭都在这棵樟树下汇集,相互等候。想当年他们这一茬都是三十多岁,孩子都慢慢长高了,最早成家的那几位,孩子都差不多长齐自己肩膀了,就不再好意思走寨行歌坐夜,就开始养画眉消遣漫长的冬日。最初时聚到了三十来人,后来逐年减少,有的不玩鸟了,有的远走他乡找生活去了,有的命短,早早地丢下大伙,到高胜牙安养鸟去了,捱到现在,就还剩下十来个老头了。上个月,公仁德又撇下了大伙,遇难异地,魂丢他乡。唉,世事难料啊……
想当年,这棵大樟树枝繁叶茂,绿叶荫荫,到如今,也是枝叶凋零,老态龙钟了。别想了吧,物且如此,何况人呢。
聚齐了,一共来了九位,公万、公包金、公花梅他们身体弱,上不了岭了。
反倒笼中画眉不知愁滋味,叫得叽叽喳喳,跳得不亦乐乎。老鸟迷们开始上岭了。
杨天忠还是让包量帮提敢斗,敢斗比别的画眉要大要重很多,提起来就是不一样,感到特别沉,尤其在它上下猛跳时,真像是要把你的手臂顿断了似的。所以,杨天忠偶尔在楼上楼下提提过过瘾时还能受得住,要提上希榴岭那可就免为其难了,纵使“提笼瘾”再大,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罗。
公胜楼把公仁德那笼画眉也提上岭来啦,一手一笼,挺吃力的。公胜楼说,都几十年鸟伴了,人死鸟在嘛,提上岭,让公老(公仁德)在高胜牙安看着也开心些。说得几位老人又是一阵唏嘘。
不知不觉上到岭上来了,冬日的希榴岭,再也没有漫山杜鹃,岭上的野草也是一片衰败,只是阳光还是那样暖和,黄黄地洒满岭上。从岭顶眺望岭下的兴阳八寨,还是令老人们心旷神怡。几十年了,年年上岭后还是要凝神看一遍,每次眺望时心里都倍觉亲切、新鲜,毕竟是生于斯长于斯,老死后安葬于斯的一方故土呀。
我们都会老去,只有兴阳八寨永远年青……
老人们照例是三三两两坐在坡地上先美美地抽斗烟,晒晒太阳。蛰伏在体内隐蔽处的冬虱子们,晒暖和后也开始蠢蠢欲动,老人们边抽烟边伸手进棉袄内、大筒裤里抓捏,不时传来一阵阵劈劈啪啪声,倒也给冬日的山岭增添了些许情趣。抓捏虱子时,老人们的神色如同这冬日的阳光一样,镇定、安祥。
只是岭上的画眉比春夏时少了许多,由于早晨清冷的缘故,鸟们此时正懒懒地躺在干草地上,或是栖在向阳的枝头上晒着太阳,叫都懒得叫几下。纵使笼中的雌鸟一个劲地欢叫求偶,那些个雄鸟再也没有了春夏时的疯劲,林中树下,应者了了。
叶烟抽饱了,虱子也掐够了,那么,开始张网、树粘杆吧。
九位老头分成三搭,上粘料,树竹竿,把捕网拉开,系好,把鸟笼挂上,每道工序都一丝不拘,有条不紊,忙而不乱。都在一起捕了几十年鸟了,还会乱到哪里去吗?
三搭老人几乎又同时回到原先坐的坡地上。
又抽叶烟吧。这回老人们是互相敬烟,让烟了。大家把各自的烟斗装好烟叶后,小一两岁,或几个月的,就把自己的烟斗双手递到比自己大一点的老头跟前:“公老,你先抽吧。”受敬者推让了一下:“哎,格老,你抽,你抽,呶,我也上好了。”口中这样说,双手拗不过,还是接过来了。接过后,又把自己的烟杆敬给比自己年长的。就这样,敬来让去,到最后,往往年纪最小的反倒抽到了年纪最长者的烟杆。年纪最小者给最长者恭敬点烟后,大伙才各自抽了起来。
今年春时,大家上岭捕鸟,公仁德就坐在那块小石板上,现在,仅隔几个月,那块小石板却空在那里,大家的话题自然扯到了公仁德身上。
杨天忠凝神着,缓缓地说:“这是兴阳八寨建寨以来第一次,几位头人同时被这么砍头的。”
“公仁德他们被砍头时,心里害怕吗?”年纪最小,今年五十八岁的亚乌好奇地问。
“人都快死了,怕有什么用。”公胜楼接过话茬,“公仁德胆子是最大的。记得当年,公仁德邀我陪他去平朴寨接萨仁德(公仁德的夫人)来兴阳过门,那年我俩都只十八岁。那时已是腊月二十九了,吃过夜饭,我俩就准备好礼物,一人一个小灯笼,上平朴去了。
到平朴时,鸡差不多叫了,全寨静悄悄的,我心里挺紧张的,第
一次陪人家新郎去抢新娘,如果抢不到,公仁德结不成婚不说,寨上人会笑话一辈子的。我紧张地问,‘新娘在家吗’,公仁德卟哧一笑:‘笑话,大家都约好了的,能不在吗?’我俩来到新娘楼下,楼上静悄悄的,黑灯瞎火,我悄悄推一下门,嗨,门半掩着,有戏!我心里一阵兴奋。刚推门,忽然楼梯口传来一阵姑娘的大笑声,吓了我一跳!还没定过神来,楼梯口就响起了歌声:
你不盘缠我盘缠,
问你立春是哪天?
哪个时候下谷种?
哪个时候理秧田?
好在公仁德和我都是老歌手,对歌难不倒我们。我俩开口应答:
平朴姑娘莫盘缠,
这样盘歌也枉然。
桐花开放下谷种,
春栽夏种理秧田。
唱罢,我俩正得意着,咚咚上楼。哪晓得刚上到一半,楼梯顶上又飞下来一首盘歌:
接亲嫁女唱盘歌,
开怀唱歌心里乐。
问你谁在崖上盘脚坐?
问你谁在崖脚织绫罗?
谁会打起惊天鼓?
谁会高唱五更歌?
公仁德和我故意紧蹬几级,登上楼梯头,高举灯笼一照,原来是三位姑娘,其中一位就是新娘一一萨仁德。我俩夸张地装着要挤过去,三位姑娘赶忙拦住:‘哎,哪寨来的勒汉哟,先对上歌再进来!’我俩随即开口:
空盘歌,
这歌也想盘住我?
猴子崖上盘脚坐嘛。
蜘蛛崖脚织绫罗,
雷公打起惊天鼓哩.
金鸡会唱五更歌。
答完歌,公仁德咬着我的耳朵说:‘包幸,你负责把礼物送给姑娘们。’说完,只见他一步上前,拉住站在两位姑娘身后的新娘萨仁德的手,一下把她拉到楼梯头,两位姑娘还在惊讶时,公仁德已拉着新娘咚咚下楼去了,我见状,忙把礼物塞到不知所措的两位姑娘手中,说一声‘我们走了’,就下楼追他俩去了。”公胜楼烟都忘记抽了,眼望前方,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随后,公胜楼一脸坏笑:“过年后,我们一帮兴阳勒汉送新娘萨仁德回平朴,我又见到了那晚上的两位姑娘——嘿嘿——其中一位后来成了我的老婆一一萨胜楼。”公胜楼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皮,故作神秘地说:“你们知道萨胜楼看上我哪点吗?……嫁过来后,萨胜楼对我说,我就看上你们兴阳勒汉胆大心细,敢作敢当。”
九位兴阳老头呵呵大笑起来,他们好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了……
太阳偏西了。夕阳的余辉把老人们的身影长长地斜映在坡地上。该收网了,老人们三三两两拖着长长的身影向捕网走去。
今天画眉来得少,捕到的就更少了。望着空空的捕网,老人们又不约而同地环视着自己周围步履蹒跚地同伴,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预感像荆棘一样刺痛着他们——明年……明年他们恐怕不再上岭来捕鸟了……他们真的老了……连鸟们都不跟他们玩了……
老人们在夕阳的余辉中默默地收卷捕网,这次,他们都特别细致,卷得异常均匀平整,小心翼翼捧着,好像怕碰疼捕网似的,他们心里明白,这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收捕网了。
老人们默默扛着捕网聚集到坡地上,公胜楼把公仁德那笼鸟提到大家中间,颤抖着打开了鸟笼门,那只公仁德生前喂养了多年的画眉好像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呆在笼子里不动,转头看着大家。公胜楼俯身对它说:“鸟哟,你飞走吧,你从哪里来,再飞到那里去,飞到你的故乡去吧……”
这只鸟才依依不舍地走出笼子,哀叫了三声,飞了出去,它在老人们头上转了三圈后,哀叫着飞进了夕阳的余辉里……
公胜楼轻轻地关上了笼门,把空鸟笼挂在了公仁德挂了几十年的那棵树权上。
晚霞的余辉,把空鸟笼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长得如同漫长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