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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土王坡回到家时,天色渐渐黑了。杨天忠一路纳闷:敢斗怎么就飞走了呢?而且是破笼而飞?飞走之前它的叫声真可怕,回想起来都令人毛骨耸然。
真可惜。这只鸟也太怪异了,它总有一天会飞走的,只是这一天来得太早了。他还未带上手咧。
包量提着那只华丽的鸟笼跟在头人身后,这只鸟笼因主人已飞走而显得形单影只。
上到二楼,杨天忠习惯性地走到挂鸟笼的大木钩下,包量把那只空笼挂了上去。
这时,奇迹出现了。只听见扑碌碌一声,把杨天忠吓了一跳,定眼一看,一只鸟在夜色朦朦中在笼子上面飞了一圈,从笼子缺口处飞进了鸟笼。是敢斗!
“快点灯!”杨天忠高喊一声,花育马上从火塘里面提着一盏桐油灯出来了。
“阿爸,你们回来啦。”花育把灯盏挂在灯钩上,厅堂马上亮堂起来。
杨天忠再凑近鸟笼细看,发现敢斗嘴里叼着什么东西,圆圆的。
联想回来的路上听人们说,有一个巴头人在坡上被一只怪鸟叼了左眼珠的奇事,杨天忠不禁一怔:难道是敢斗……
这时,敢斗把嘴中的东西吐了出来,包量再仔细一看,是一只人的眼珠!
“啊!”杨天忠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口中喃喃地说:“难道真是敢斗?难道真是敢斗……”
包量用钳子把眼珠从笼子里面叼出来,放在楼板上。“啊,眼珠!”花育惊叫了一声。
叫声把老婆子和花蝉从火塘里惊了出来。
“赶快把它扔出去!”老婆子大叫。
杨天忠“猫”的一声,一只肥壮的家猫跑了过来,一口就把眼珠叼了过去。
第二天,关于“敢斗”的奇闻迅速在兴阳八寨传开了,人们越传越神,“敢斗”在人们心中成了一只神鸟……
土王节过后第三天,平州知县亲率侍卫官李林山、包税人包得财、韦恭顺、林家芳等,外加二十四名兵勇,搭乘三艘大木船,浩浩荡荡从平州出发,向兴阳塘开进。
县官这次耀武扬威开进兴阳塘,是想仗着大清皇威,荷枪实弹,把兴阳侗区“刁民”镇住,杀鸡给猴看,使其它地方不得效法造反,乖乖缴纳新厘。这次杀进兴阳,可谓兵强马壮,其中都江塘大财主、大清监生包得财和都江塘大财主、秀才韦恭顺是其最得力的包税“麻疯头”。二十四名兵勇荷枪实弹,全副武装,杀气腾腾。
经过两天的行程,船队终于开到兴阳下游龙潭,停稳船后,上岸稍作休整,即从陆路向兴阳进发。
进入侗区,县官骑在高头大马上,被路两旁优美葱郁的景色所陶醉,不禁大发感慨:等把兴阳几个“刁民”制服后,一定要多在此地玩上几天,那才算是不枉此行啊。
大清监生包得财忙附合道:“大人,侗区山青水秀,侗妹更是秀美迷人,到时大人可就艳福多多罗。”
“哈!哈!哈!”县官得意地开怀大笑。
笑声惊飞了一对野鸡,县官拔出九响洋枪挥枪过去,枪响鸡落,双双惨叫着掉到深沟里去了。
“好枪法!大人真是神枪啊!”秀才韦恭顺马上恭维一句。众人也随声附合:“好枪法!大人真是百发百中啊!”
县官更加得意忘形了。
傍晚时分,县官一行浩浩荡荡进入兴阳,在寨外的五香庙驻扎下来。
这天清早,杨天忠被敢斗叫醒。敢斗叫得很凶,双脚还在不停踢踹。杨天忠感到,今天可能会有事,就马上起床,不敢怠慢。
喝过三碗油茶,又叫小女儿花蝉烧烤了一个大大的酸鱼头,杨天忠抓起一团热乎乎的糯米饭,然后把酸鱼头压在上面。边吃边走到外面的大厅堂,啾着嘴逗鸟王敢斗。
“小女儿烤的酸鱼头真香哟!”杨天忠边啃边感慨,“女儿大了,越来乖巧了。”
在四个儿女中,杨天忠最疼小女儿,毕竟是最小的嘛。花蝉也逗人怜,心灵手巧,她绣的侗锦在兴阳八寨谁个不啧啧称赞!就连为爸爸烤酸鱼头,也烤得火候刚到,不焦,没有腥味,真乖巧哟。
土王节那天,公仁德就与杨天忠约好,今天上希榴岭去追画眉、捕鸟,散散心。这不,公仁德来了。
“格老,鸟笼擦好没?准备上山罗,日头爬得都两杆子高了哟!”
公仁德在楼下看见杨天忠在楼廊里逗画眉,兴致就来了,喊得特别爽朗。
咚咚咚上到二楼。“大舅,你来了……”花蝉恭敬地打招呼,随后俏皮地瞄了一眼坐在织布机上织锦的姐姐花育,花育害羞着呐,埋头织着侗锦,五彩的锦缎把花育的脸庞映得通红。
“外甥女,在家呐。”公仁德应答着,快步走到鸟笼边,凑近逗了敢斗两下。边逗边说:“这只鸟真神了,破笼飞走后还会飞回来。”
杨天忠担忧地问:“巴头方面有什么反应吗?”
“能有什么反应?当时谁都没看清是一只什么样的鸟啄他。谁敢担保就是敢斗?”公仁德凑到杨天忠耳边,神秘地说,“据说,当时几个勒汉把吴邦道扶起时,看见眼眶里血都没流,叼得太准了。吴邦道吓得直哆嗦,连忙说,快扶我回巴头,快扶我回巴头。扶走了几步,一把锋利的刀子从他身上掉了下来,人们拾起来一看,刀柄上有刻字:大清平州侍卫……”
“噢……”杨天忠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手捋银须,遥望远山,眼睛变得更深沉了。敢斗也长长地叫了一声。
希榴岭在兴阳大寨后面,因岭上长着漫山遍野的希榴(侗语,杜鹃)而得名,站在岭上,可以看到林西河蜿蜒流向东南方。希榴岭盛产杜鹃和画眉,岭上有一团团茂密的大树群,是野鸡、野鸽们栖息之所。
杨天忠、公仁德、包量,还有寨上七、八位在一起玩了几十年画眉鸟的“老鸟伴”们,手提鸟笼,身背长杆粉砂枪,肩扛卷成一捆捆的捕鸟大网,还有十来根长长的竹杆,杆上钉满竹钉。四、五条猎狗兴奋地在前面跑着。
来到岭上,先把画眉鸟笼挂在树下,抽袋烟歇歇气。还没开捕,由于笼中画眉欢叫,已经引起满山遍野的画眉叫声,真令人心动。有些求偶心切的公画眉,已经急不可待地向这边飞来,在鸟笼上空盘旋着,大胆些的已经落到雌画眉笼顶上,急切地欢叫,全然不顾树下黑鸦鸦一大群抽着筒烟的大活人……
叶烟抽饱了,再慢腾腾地抖烟灰,慢腾腾地吹几下烟斗,还是慢腾腾地把烟杆掖在裤腰带上。再各人找个背阴处,撩起右边大裤筒,撒尿,毫无顾忌地放几个响屁……捕鸟的乐趣在于过程,特别是开捕前听见满山画眉叫,看见满树画眉飞的那种感觉,让人觉得奇异、新鲜。大家都在一起捕了几十年画眉,什么画眉没见过,再好也只是画眉而已,之所以每年几次乐此不彼,并且越老越着迷,是因为围捕的是一种感觉,一种让人迷恋,让人引起温馨怀想的心理感受。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去年九月秋,老头们也结伴来这里捕鸟,坐在那株枫树下抽烟的公亚常,年底就走了,走时还念念不忘:什么时候能再和同伴上希榴岭捕一次画眉……可公亚常永远也来不了啦,他到“高胜牙安”(侗族认为人死后灵魂归去的地方)捕鸟去了……
大家都是六、七十岁的人了,黄土都掩到脖子上了,能多在一起捕一回画眉就是福份。所以,大家此时心照不宣,都希望把过程拉长一点,好感受得透切一些,刻骨铭心一些。只有包量还不谙世事,在那里兴奋地叫喊着:“哟,快看,那边来了一群!哟,这边,又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