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五年,
六月丙辰。
酷暑骄阳,煌煌烈烈,却照不进观风行殿内,某一宫室里的幽秘深遂。
宇文士及静立宫室一角,跟胡坐正中满目阴沉而不言不语的大哥宇文化及一起,木然呆看他们家老二宇文智及一个人……一个人嬉笑怒骂,一个人拳打脚踢,语意之激昂、神情之莫测,有如百戏:
“老大,老大,你是真的没发现么?
我们才刚刚三十岁,我们正是人在盛年,却开始有肢体僵硬和语言模糊的迹像?
更可怕,我们的记忆开始减退,我们几乎每个人都有类似眨眼间忘却自己前言的情形——是,我们的脾气是反复无常,我们好这个、这个反复无常——但这种记忆的刹那中断和空白,它不是我们在反复,而是我们被反复!
还有我们的计算力,我们的视力、方向感。
甚至,我从前至少没有这么疯张这么狂暴的,可现在,总觉体内阵阵郁气冲撞,总是只恨不能即刻毁天灭地!”
来来回回,
来来回回,
身形如飞也似的原地转了很多圈子以后,
宇文智及忽然又笑了,极欢快、极凄厉,极神经质的笑了:“当然,当然,不止我们,远不止我们兄弟,这两年里,尤其这两年里,所有我知道的、排的上号的曾经的魔族们,我看到的他们,他们都是同一种德性!
这当中,
这当中,
甚至还包括我们伟大的魔王陛下!
哈哈哈,
他不是很喜欢那个魔族叛徒长孙晟么?
哈哈哈哈哈哈,
我有一回站在王身边,就看到王忽然满目杀机一身狞恶向着长孙晟冲去,那个样子,绝对是忘了他了,绝对是把他当成别的什么东西了,绝对是要生吃活剥了他!
哈哈哈哈哈哈!!!”
正畅笑间,笑声仿佛被什么给掐住了咽喉也似的戛然而止,他忽然以头撞柱,撞至头破血流方始觉得疼了,才又惶惶以手掩头,蹲跪地上,又厉声哭号求救起来:
“老大,老大,怎么办?怎么办?
我会变成瘫子么?我会变成傻子么?我会自己把自己生吃活剥了么?
啊!我不想啊,我不要!啊啊啊!!!”
他倏尔跳起,紧扼住宇文士及咽喉:“你在看什么?你是不是在笑?你笑什么?你也是魔族,你也终会有这么一天——连我们无所不能的王都会有这一天,你又算什么东西?!”
“要疯出去疯,”原本阴沉呆木中的宇文化及回了回神,一弹指,手中水杯砸向宇文智及扼住宇文士及的手:“别对着自家人!”
“我不服!凭什么?凭什么啊老大!
凭什么我们都被诅咒了一样的开始衰弱消亡,他却没事?
而且,他还娶了王的女儿,还能每天每天见到美丽至极的皇后陛下?!!”
“二哥,”被放开后的宇文士及好好大喘了几口气,然后将宇文智及甩他脸上的血给细细拭净了,方保持着自个那不笑亦含情的温柔表情道:“公平点,身处十二卫中要职,您也每天都能见到美丽至极的皇后陛下的,单论时间,您见的应是比我多。”
“闭嘴,别拿皇后陛下打诨!”宇文化及一声沉喝,简直是杀气冲云霄。
但戮力一定神,迎上自家三弟纯洁又无辜的小白脸后……终还只是使劲揉了揉了额角,放缓声音道:“小三,你是家里最聪明的。
你来说一说,老二说的我们身上的、甚至王身上的那些……不正常,是怎么回事?”
“是反噬,”闻言,宇文士及彻底郑重起来:“也是我们冰蓝一族本就应受的天命。”
“哈!”宇文智及嗤笑一声,但随即被宇文化及瞪消音。
宇文化及示意宇文士及继续,宇文士及便继续,并决定无论自家老二搞出什么动静都只当他不存在的继续:
“正一如方今天下间的胡汉混血,民族融合。入世四百年来,我们冰蓝、桃红与人类亦在不停混血,并终在陛下开启转轮之阵的那一夜,将这几种血液近乎无缝的相融了。
这本是极好的一件事,是——”
“你放屁!放屁!!”宇文智及跳脚大骂,又要往前飞冲,但被宇文化及横出一脚,踢飞。
“——是陛下在以一己之力,力挽天下,更力挽我冰蓝一族的前程命脉。”宇文士及恍若无事般坚持的说完了自己想要说的一个完整句子。
然后,
就被他的长兄宇文化及狠而戾的重重伸出手臂截断了。
咬牙切齿,血丝狰狞,他死盯着宇文士及一字一顿轻声道:“你说什么?小三?你说的什么意思?再好好说一遍?”
宇文士及回望他的长兄,
许久,
久到他家老大就要在老二鼓动中上来掐死他的最后,
他方才轻笑着,半是好半是不思议,半是怜悯半是物伤其类:“所以,大哥,你看,四百年过去,我们都已回不到最初——甚至,我们早已淡忘了最初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