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重阳,
天高云淡。
风紫衣以水镜连通水轻衣的时候,水轻衣正全神贯注书写着手中札记。
于是风紫衣也就暂未出声,而是安静的细看着她的姊妹——那本是与她同胞并生、拥有着相同容颜与智能,却为一个魔族男人舍弃一切而转生入世,用整整十六年去成长为一介平凡女人的姊妹:
素色衣裳,恬淡气质,
一张算美丽,却又微微苍白的脸,
一个孕育腹中,延续她血脉的生命,
应是近来身心负重,步履都开始艰难,
但她依然生活的很幸福,微笑的很满足……
“紫衣,”最终,是不经意间抬首直面了风紫衣的水轻衣放下笔,微笑着开了口:“好久不见,近来一切可好?晋王殿下也还好?”
“都不怎么好,但总比你好些。”
“喔——那,就还算都不错嘛。”
“她几个月了?你还有几个月?”
“三个多月了,还有整半年。”
“半年……,只余半年。”
半年后,便将是这世上最后的、桃红生命的交替延续——
桃红生命的交替延续,血脉与灵魂皆相授受的一命换一命!
“你,确定不把自己的灵魂继续延续?”
“她不是原本桃红生命的单纯延续,他是我和季晟因相爱而得的孩子,她会有她自己的灵魂——鲜活美丽、生机勃勃,一如她兄长无忌的灵魂。”
“那么,你本已因重生而单薄至极的灵魂,便只能在本体消散附体不入的情境下,魂飞魄散归于虚无。”
“是啊,很遗憾呢。
我一直有幻想过可以与季晟天长地久,可以看着无忌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而现在,却是连在安然出生后,能亲一亲她、抱一抱她、对她说一声阿娘很爱她……都不能了。”
“安然?”千里之外的风紫衣微怔了怔,然后手指微动,将水轻衣桌上札记的扉页翻开。
*-*
‘予安然书,
母轻衣。’
两行,
七个字,
字字瘦洁流畅,
其形高逸,而灵动。
风紫衣长睫颤动,却又再翻开一页。
‘丙申年七月初二。
近日阿娘神思悸动,心中亦多有猜测觉悟。至今日,确知儿之将来,阿娘意中极欢喜,亦……极忧伤难舍。
此一生,你我母女许将缘吝一面。儿之襁褓沉酣、儿之牙牙学语、儿之髫年总角、儿之豆蔻及笄……阿娘在在思之,在在念之,唯万祈儿安然欢悦之。
儿身桃红,天性博爱,然先天已不足,后天又将少被照拂;乃至,大争之世即来,未来天下将漫布血腥征伐与死亡腐朽……吾儿,吾儿每一呼每一吸,皆需通透顽强不可稍懈矣。
世事艰难,众生皆苦,生命本便是一个奇迹、一回修行,儿之于世,又犹为艰险三分。故阿娘与阿耶徘徊良久,方为儿定名无恙,字以安然,所求者,是以此伴儿终生之言念愿力,稍稍顺遂儿之此生矣。’
“安然……,无恙。”
行文娓娓,其意殷殷,
字字用心,在在皆情。
三百页绢帛纸,页页纤薄,其中字迹俨然者,方不足百页。
但那一页页,一天天,一件件,一桩桩……如此微末,如此琐碎……
“安然——,无恙。”
喃念过一遍又一遍,那简单明了的言念祈愿、那纤薄轻巧的书页,竟渐渐沉重到让风紫衣一时失力,手紧了又紧,终是无力再撑起那书页,而是由它跌落回原地。
*-*
“紫衣,有事说事吧。你这样,一直一直死撑着水镜发呆……真的很傻啊。”
“闭嘴。
收拾好你的安然书,让长孙晟快把他熬的药端上来,你先喝了——喝完我有事说。”
“是的大王!”水轻衣吐了吐舌头,麻利收好跌落桌上的安然书,然后以指轻点桌上镇纸,对着显现镇纸里正专注熬药的长孙晟形影道:“季晟,大王来巡山了,速来参拜——顺便带着药,我现在想喝。”
长孙晟:“……,好。”
长孙晟对一切带‘王’字的存在都不太待见,对某位常以睥睨之姿来自个眼前巡视的紫衣大王尤其不待见。
但偏偏,这位大王与他的妻子同胞双生,又比他的妻子早苏醒三百年,然后还不那么悉心、却也毕竟尽责的教养守护了他的妻子几十年——长姐如母、亦师亦友,水轻衣最初生命里最亲最近最重要的角色,竟全被风紫衣一个占了个百分百!
微拧着眉,
细致盛装汤药于白玉碗中,
时间太微妙,
长孙晟预感风紫衣此来绝非闲话家常。
但终是摇头失笑,身形闪逝间凭空闪至水轻衣身前,将已处理至温而不热的药碗递予水轻衣手中:
“先喝药吧。”
——先喝药吧,
喝完药后有事说事,
事已至此、时已至此,
想来,
也很难再有什么更糟糕的事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