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98年，开皇的第十八个年头。
盛夏骄阳，
那一天阳光难得的好，
长孙晟的心情却比阳光，还要好上一点点。
完美的胜利，一场由他为秦川行军总管，晋王杨广节度的对突厥之战。
这一次，是真切降伏了这片大草原，或者对战规模不算最大，但确然是让整个突厥主动臣服。
而比突厥主动臣服更让他愉悦的，是杨广所草拟并被文帝全部通过的、对突厥政策——那是绝对难得的平等相对，给予突厥足够的自主和尊严，并确定不对之以任何形式，去限制和盘剥。反而，以长者的身份，隋之对突厥的措施中，多有照顾有加者。
如此，两方和平虽不能天长地久，但几十个年头总可以确保。
席地而坐，长孙晟浅淡的微笑勾勒出幸福的弧度。
提笔做画，用最写实的技法，描摹大草原辽阔壮丽的清晨。
这是要画给，他心爱的儿子无忌的——无忌，长孙无忌，年方四岁，长孙晟第三子，却也是他生命中，唯一承认并疼爱至深的孩子。
如何不疼爱呢？正因为对水轻衣的爱，他开始真切的懂得爱，并学着用心去爱。于是这个孩子的出生，成为他最深切的期待和关注。
一度很忧心，因为冰蓝和桃红这两种血液代表的命运，都太过孤单与不凡，都不是这个孩子所该完全拥有。更可怕，是这种格格不入的血液，会否造就一个，无比诡奇的生命，甚或根本就无法组成一个，足以成长的生命。
准备好了承受一切，在知道水轻衣有孕的同一刻，长孙晟就为其取名无忌。意在无论未来孩子是怎生模样，他都将全盘的接受。
但，何其幸运！
这孩子竟是像所有人类的孩子般，在嘹亮的啼哭中出世，并有最纯正的鲜红血液。
然后，一点一点，平凡而又聪颖讨喜的呀呀学语，明亮的眸子全心的看着他，唤他父亲。慢慢的，在他和妻子、及兄长怡然的教养中，自在从容的做着最无邪的孩童，爽朗的向所有人表达着，自己小小世界里的，最真实的喜恶。
而这其中，无忌所会喜欢的种种，又会最纯然的首选在，至亲们曾微笑相处的各色物事里。
比如，塞外的大草原。
*-*
“这是长孙总管本月为令郎所作的，第十二幅画了吧？真是个叫人称茨的好父亲啊！”
啧啧赞叹中，杨广坐至长孙晟身侧，随手拿过其笔画，于画图上加进群眼放绿光，骨毛参差的残狼。
即之转一转笔，又于残狼上空对侧，画出各色秃鹰野鹫。了了几笔，晨光顿转为日暮，美景刹那萧瑟出杀机。
“殿下果然养狗喂鹰的行家，随手几笔便尽其残冷阴鸷之形神。”长孙晟淡看着他作画，在其画毕给予评定，嫩凉薄的语气里，讥诮之情溢于言表。
但杨广显然不以为忤，欣欣然答曰：“自然，本王正准备写书著文，以指点世人教养鹰犬之道。”
长孙晟语噎。
这位天才的晋王殿下，确乎是非同寻常的很，至今也不过三十岁年纪，却已在创出朝野共赞的军功政绩之余，著书十几部，几千余卷。
举凡经济文章、兵法农桑、天文地理、释道占卜无所不及，甚至，连赌博都有一套、暗里风靡天下的高见……尔今说要写鹰犬之经，便是真的要写，且又要写的鹰犬盛行了。
“嗯，草原之上，最是肥美春黄羊。”兴致勃勃，笔随意转，地上已铺满血肉淋漓的黄羊。有的甚至内腑四溅而残息尚存，情形狰狞惨烈。
“如何？我的绘画功夫？”孩子也似天真无邪，心满意足。杨广献宝般向长孙晟炫耀：“你的宝贝儿子一定没见过吧？会不会很喜欢？这才是真正的大草原呀。”
“真正的？”长孙晟却挑眉：“我有否记错？殿下似曾亲口说过，塞外与中原间几十余年的和平，是可以保证的。”
“换句话说，长孙总管之后携妻带子，陪伴兄长云游四海，也是非常可以、绝对心安理得的。是吧？”结束了画中最后一笔，杨广斜睨长孙晟一眼，顺手于空白处落下两字。
与他闲散而漫不经心的意态不同，那两个字冰冷而恢弘，大气肃穆如两柄穿透时空，威慑寰宇的长剑，给人莫名震憾。
恰如一个亘古不移的，绝对真理之赫赫显扬。
他所题的两个字是
——天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