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德俊没事的时候,总喜欢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一边腾云驾雾,一边穷思极想。晚上没有应酬回到家里,也喜欢一个人呆在书房里。他呆在书房里,当然不是潜心研读诗书,也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去阅览群书,而是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迂思回虑。他在思考什么?他在思考自己的人生——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昨天的、今天的、明天的。
比如,这会儿,苏德俊便在他的书房里回顾着自己的过去。
这个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农家子弟,初中毕业后,便回乡自食其力,在家乡韩元公社建筑站的水泥预制场地上当了名临时工,那时,他只有十六岁。尽管年龄小,却有思想,不甘心一辈子呆在这预制场地上扎钢筋、抬箩筐、拌水泥。可是,除了买苦力,还能干什么?前途在哪里?出路又在哪里?他感到很茫然,感到毫无方向。就在他感到前途茫茫、迷雾重重之际,忽然得知大队部征兵的消息。十八岁的苏德俊认为这一消息对自己来说就是个好消息,或者说,就是个机会。可那时征兵也得要托关系、走后门。苏德俊为了实现当兵的愿望并借此跳出龙门的目的,硬副着老实巴交的父亲,费了好一番力气,搞了一条飞马牌香烟,送给了大队书记。
不久,这个在预制场地上卖了三年苦力的农村青年应征入伍。
苏德俊是怀着新的希望和新的憧憬来到部队上的,先在BJ陆军一个野战连队训练了一年,后又调到二炮部队某通信连当了一名普通的通信兵。他在部队踏实肯干,历任战士、班长、代理排长职务。也许命中注定苏德俊在部队没有什么作为,五年后,还是退伍回到了家乡。
无处可去的苏德俊不得不又回到了他曾呆过三年的建筑站。
善于思考的苏德俊认为生活开了他一个玩笑,让他从一个圆点开始,转了一大圈后,又回到当初的那个圆点上。虽然如此,这时的苏德俊已经成熟了许多,不再悲观失望,不再显得一筹莫展。他主动要求到工程队当学徒工。
苏德俊的人生转折点就是从他当学徒工开始的。他从一个学徒工一步一步成长起来,成为一名带工的队长。这时家乡韩元公社先是变成了韩元乡,后又撤乡建镇,成为韩元镇,韩元镇建筑站也逐步演变成当时六河县的一个三级建筑公司,其所有权归属六河县政府。
不久,中国的市场经济如潮涌帆动、如春催岭荣般席卷角角落落。六河县第三建筑工程有限公司与中国大地上的许许多多的企业一样,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之下,经历着由盛而衰的裂变,迅速沉沦了下去,面临着改制拍卖的厄运。善于思考的苏德俊反而觉得这次的机会真的是来了。
“什么?你要买三建公司?”老婆董玉珍听了苏德俊的想法后,睁大惊恐的眼睛,仿佛不认识丈夫似的盯着他。
“你看你,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妇道人。”苏德俊半玩笑半认真地数落道,“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而是已经做出了决定,请老婆大人配合支持,促成这事的顺利成功。”
“我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能拿什么配合支持你?”董玉珍报复似的回敬道。
“我没心事跟你开玩笑。我的意思是这次得请玉江大哥帮忙了。”苏德俊神色庄重、态度严肃地说。
“你真要买三建公司?”董玉珍再次将狐疑的目光投向丈夫,“你一个小小的工程队长,拿什么去买下几百号人的大公司?”
“那是过去,现在已经没有几百号人了。”苏德俊分析说,“除了十几号行管人员和老弱病残人员,有本事的都出去了。我算是看出点门道:这年头先上的发财,后上的发呆。三建公司干工程的差不多都走出去单干了,我们也不能再坐井观天了。现在的三建公司就是一个空壳公司,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它就是个僵尸。只要大哥肯帮忙,这事十拿九稳。一旦操作成功,这个企业就会易主变成你我夫妻二人的了。”
“既然是个空壳公司,既然是具僵尸,你还要它做什?”董玉珍仍然迷惑不解。
“虽然是个空壳公司,但它的资源可以为我所用。虽然是具僵尸,但到了我手里,它不仅能活过来,而且还能易容焕发出青春,变成另外一个新人。跟你说多了,你也不懂。总之,我向你表态,只要三建公司变成你我二人的,我保证让它起死回生,重振昔日雄风,甚至更加兴旺发达。”苏德俊似乎信心百倍、踌躇满志。
“吹吧。”董玉珍白了一眼丈夫,不肯相信。
尽管董玉珍的心里仍有顾虑,但还是服从丈夫的决定,并积极配合他的行动。董玉珍其实心里十分清楚,丈夫决定的事情也是他多日思考、深思熟虑的事情,你再怎么泼凉水,阻挠反对,都无济于事,也于事无补。
当晚,夫妻二人便来到董玉珍的堂哥——六河县分管财税工作的副县长董玉江的家里。
副县长董玉江的家位于六河县怀希路16号,是一幢单门独院的三间两层住宅楼。苏德俊非常清楚,这幢住宅楼的地皮是开发商硬从其他住房户的地皮中一家一家一点一点挤出来的。地皮有了,接下来就是苏德俊的任务了。苏德俊几乎动用了他工程队所有的资源和力量,来完成他这个当大干部的堂舅爷家的房屋施工任务。从破土动工,到每个节点的施工,不仅每天数次亲临现场检查巡视,还责成其铁杆好兄弟——工程队副队长袁伟杰扎在工地,以确保大舅爷的住宅楼按时保质顺利竣工。
董玉江平素并不怎么待见他的这个堂妹婿,自从搬进怀希路16号新居后,才开始建立感情、友好相处。他知道,自家的这个三间两层住宅楼全靠苏德俊的工程队一砖一瓦垒起来的,他董玉江几乎没出一分钱,也没出一分力。就凭这一点,董玉江没有理由再高高在上,不认这个亲戚。
副县长董玉江已近五十,比苏德俊大了将近十岁,只不过,看上去苏德俊要比董玉江还要年长,一是董玉江保养得好,二是苏德俊长期野外作业,使其倍显苍老。董玉江身材高大粗壮,却一点不显臃肿和迟钝,反而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的睿智和练达。数十年的官场生涯早已练就了他的心机和谋略以及颇具深邃的思想内含。
他见这个已经成为自家座上客的妹妹、妹婿苏德俊夫妇,自然非常热情,与妹妹董玉珍略作寒喧后,便将其丢在客厅与老婆谈她们感兴趣的家长理短、八卦新闻,自己则邀上苏德俊上了二楼的书房,亲自为苏德俊泡上一杯碧螺春。
苏德俊在副县长家的书房落座后,并未寒喧迂回,而是直奔主题,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并强调说区里已经成立了集体企业改制领导机构,希望得到副县长的帮忙,暗中运力,成全愿望。
董玉江听了,突然沉默了。
苏德俊心里一紧,心道:完了。他的这位大舅爷一定表示反对。
苏德俊坐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尴尬紧张地等待着副县长的态度。这一刻,他觉得书房里的空气仿佛被混凝土浇固了起来。
副县长足足沉默了五分钟,这五分钟在苏德俊看来,比五个小时还难熬。这五分钟,副县长就像中了雷击、思想短路、不省人事。五分钟过后,副县长才恢复常态,打破沉默,慢条斯理地说道:“你的想法很超前,也很有远见,但这不是小事,得好好琢磨琢磨、巧妙运作,争取以最小的成本代价操作成功。现在三公司还有多少人?”
“有本事有路子的都离开了。几个做项目的工程队长也分别拉起了队伍走出了六河,甚至走出了天海。剩下的都是些行管人员和等待退休或即将退休的人员,累计不超过五十人。”苏德俊如释重负似的松了一口气道。
“这些人都是包袱,你打算背上他们吗?”董玉江直视着苏德俊问。
“我想轻装上阵。”苏德俊干脆利落地说。
“谈何容易。”副县长不无担忧地说。
“所以,就得大哥费点心思了。铺路的钱我有。”苏德俊注视着副县长,目光中含着自信和恳求。
“你有什么具体的计划或打算?”副县长沉思片刻后,问苏德俊道。
“一句话,我肯定不能背上这个包袱,如果我背上了这样的包袱,以后还怎么经营。这帮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做事,尽捣蛋。我打算留几个对我有用,又比较贴心可靠的,其余由政府解决,措施一是转岗分流;二是买断工龄、另谋出路;三是病退内退。”苏德俊早已打好如意算盘。
“思路不错,但操作不易。”副县长分析后,继续说,“这样吧,我先摸摸底,然后找个机会,将兼任企业改制工作领导小组成员的几个部门的头头脑脑聚一次,到时你参加,说清楚,纯粹是聚会,席间不提半个改制的字。我帮你引荐给他们后,这帮人不傻。哦对了,到时,你让小袁也参加,这个人头脑灵活,既会喝酒、也会来事。聚会结束后,剩下的功课就靠你来做了。提醒一句,这件事成功的关键人物还是建设局的朱大炮,此人虽然说话嗓门大,但精明得狠,你不能一上来就下猛药,得循序渐进,待时机成熟后,再来点大的、猛的。”
“我明白了,谢谢大哥。”苏德俊由衷地佩服董玉江的心机和谋略。
那一晚,董玉江和苏德俊这对子舅就六河县属企业第三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的出售转让的具体事宜密谋了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