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刚过,户部大院却冷清了许多,想必众官史用过午饭都找地方小休去了。贵为户部右侍郎的周世平却依旧站在办公房的窗前看着那桃花随着三月里的春风随处散落,偶尔有几片顽皮的花瓣落在他的官袖上,他也不成理会。
也许是有感而发,周世平微微一叹,轻轻的吟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好一个依旧笑春风啊,可惜了,可惜了!”
正在他感慨之际,一个小太监匆匆的跑来,见他站在窗前,门也没敲,便直接推门而入,道:“周大人,这是东厂李公公托我来办的事儿,劳烦你签字画押,小的也好回去复命。”也许是缺陷使然,说话的声音有些不阴不阳,语气态度有些颤微,仿佛努力的装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却又不得不克服自己心中的胆怯,反正听着着实让人不爽。
周世平既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有些厌恶道:“东厂的事儿归左侍郎王大人管,你去找他吧。”
小太监显然有些不高兴了,尖着声音道:“如果王大人在,我还用来找你。赶紧的,如果耽误了东厂的大事儿,哼!你周大人可吃罪不起。”
周世平皱了皱眉头,转身冷冷的看了小太监一眼,提笔便在公文上签了字,然后盖上自己的官印。
对于周世平的眼神,小太监毫不在意,见事情办完了,拿上公文扭头便走,临出门时还不忘狠狠的踹了房门一脚,回头挑衅的看了周世平一眼,便得意的走了。
“要是放在从前……”周世平想了想随即又摇了摇头苦笑一番。俗话说的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随着魏忠贤掌权,别说东厂的幡子,就连这些没职没权的办事小太监也一个二个的嚣张得不行。
“如今这朝堂……算了,熬得了一时是一时吧!”收起笔墨,周世平把原本打开的食盒重新装好,提着便出门了。
“老爷!”管家和几个轿夫一直在皇城门外的小茶铺里候着,见周世平走出来了,便急忙迎上前去。接过周世平手里的食盒,老管家掀起轿帘问道:“老爷回府吗?”
“嗯。”周世平点头便上了轿。
“起轿回府!”老管家吆喝一声,几位轿夫麻利的抬着轿子快步朝周府走去。
“老爷回来了!”门房老远就看着自家老爷的轿子从正街拐进胡同,便大声的朝内府喊道,随后开了侧门,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外候着。大管家周福闻声便放下自己手中的活计,快步走到门外迎着。
恰巧从外堂经过的二夫人张氏听闻老爷回来了,赶忙理一理自己的衣裳,也匆匆赶来。正好赶上周世平下轿,轻声问了声安,便问道:“老爷今儿怎么这么早就下朝了?”
“朝中也无事,索性就走的早些。你今儿不是要到兰亭寺祈福,怎么这个时候还没去?”周世平看着张氏问道。
张氏嫣然一笑,道:“曹夫人今儿身子有些不舒服,便托人来说去不了了。妾身一个人又提不起性子,索性就让她改个日子再去。”难得自家老爷跟自己唠家常,张氏显得有些高兴,又喃喃道:“在过不久就是俊儿林儿的殿试了,如果晚了就不诚心,祈福也就不灵了。所以妾身决定再等曹夫人两三日,如若不成,妾身就一个人去,也好求菩萨保佑我周家的几位少爷能考取个好功名,如果再中的状元郎就最是好的!”
周世平看着略显小女儿之态的张氏,难得的笑了笑,点点头又对大管家周福问道:“几位少爷可成回来了?”
周福忙答道:“回老爷,二少爷早早便回了,只是林少爷还没有回来。”
“今日是林儿他们同窗挚友的拜别宴,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就由着他的性子去吧!”周世平有些感慨道,随后对众人挥挥手道:“我要到书房看看书,你们都下去吧,顺便让厨房熬碗莲子羹,着实有些饿了。”说完便朝府内走去。
众人恭送了自家老爷便散了,二夫人更是急急忙忙跑到厨房张罗去了。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林少爷让人给打了!”不多时,一个家丁急匆匆的跑到书房门口大声嚷道。
难得的好兴致,周世平砚墨铭帖,刚到一半,却被这喊声扰乱了笔锋,动乱了心神,很是不快,语气却很平淡无半丝怒责道:“进来!”
家丁此时却无门外时莽撞,轻声推门而入,立在周世平身侧,没有立刻吱声,反倒是垂头不语静等着老爷问话。
“何事大惊小怪?”周世平停笔问道。
一听老爷问话,家丁轻松不少,忙咋呼道:“回老爷,林少爷被人打了,刚让人抬回来了。此时护院胡头正召集人手准备打过去呢!打人的好像是……”
家丁还欲再说,周世平却皱了皱眉头挥手制止了。对于这种不清不楚、不明原由,总喜欢绕圈子的答话他很是不喜欢,但仍很平静的问道:“所因何事?”
“这?”家丁挠了挠头,说起事情原委,他也只是以讹传讹,道听途说没有个准信。但老爷既然问起来了,他也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好像是因为几位公子喝多了,刚好又遇上了西湖书院的余煌余少爷他们,于是两帮人一言不合就开始斗诗,然后……又然后……”事情经过被家丁如演义般的说了出来,说到精彩之处还不忘比划比划,倒是很有说书的潜质。
一听是斗诗会,不知是不是勾起了周世平往昔年少青葱的回忆,反倒一改往日一家之主的威严,盈盈一笑,放下笔饶有兴致的听着。
俗话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那是因为书生只说不做。然而还有这么一句话,祸从口出,病从口入。
“那世景少爷作了首什么骂人的诗啊?竟恼得掌柜子要动手打人!”在周世平看来,恐怕又是几个混小子喝多了,拿人家掌柜开玩笑,说罢周世平抿了抿嘴微微笑了,估计年少时他自己也干过。
“嗯?诗啊!”对于大字不识两个的家丁而言,对于打架斗殴这种事件的兴趣要远远高于那看不懂读不明白的诗啊词啊什么的,要不是被管事的遣过来通知老爷,估计这会早就准备好家伙事儿跟在护院身后气势汹汹的嚷着要打过去了。
立在那儿想了好一会,见老爷有些不悦了,家丁才一拍脑袋,恍然道:“好像叫什么‘斩龟诗’。”说着便将诗断断续续的念出来的。
听这诗名倒没什么,但刚听完头两句,周世平‘噗’的一下就站起来了,将手中的紫砂茶壶重重的拍在桌子上,厉声道:“胡闹,简直胡闹!”壶碎了,茶水四溅。
家丁冷不丁的被吓的当即跪倒在地,有些茫然的磕头求饶:“老爷息怒,小的该死惹老爷生气了,求老爷开恩,饶了小的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继续说!”周世平已没有刚刚的从容了,负着手在书桌前走来走去,即便茶水浸湿了桌上的书籍与字帖,他也无心顾及了。
见老爷发怒了,家丁没敢在耽搁,急急忙忙将后两句念了,然后战战兢兢的跪在那儿等候发落。
“果然,果然是胆大包天,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糊涂小儿啦!”刚一听完,周世平便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悠悠哀叹道:“真是千防万防,终究没能躲的过啊!”
“老爷,您这是怎么了?”见自家老爷极其反常,家丁壮着胆子问道。
“罢了,罢了。该我周家遭此一劫,一切听天由命吧!”见家丁仍跪着,周世平有些无力的朝其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是老爷!”如临特赦,早已被吓坏了的家丁赶紧往门口退去,可还没来的及出门,结果又被叫住了。
“等等,你去把三位大管家还又二少爷叫过来!”官场本是炼狱之地,能在此存活者并能身居高位,恐怕没一个是等闲之辈。经过短暂的失态,周世平总是恢复了往日的里的威严,端坐在书桌前,冷冷的看着窗外,眼神之中透露出果敢与狠辣。
“是老爷!”家丁拜退出来,刚巧一开门就撞上了正欲敲门而入的二少爷周俊文,家丁先是一惊后又是一喜,道:“啊!二少也啊!正巧老爷……”
不待家丁说完,周俊文礼节的点头‘嗯’了一声,便迫不及待的从家丁身旁绕进房去,见自己父亲端坐在那儿,有些焦急的上前一拜,道:“父亲,世景贤弟这次可闯大祸了!”
顿了一下,周俊文有些小心的看了看门口,见家丁早已退下,房门也已管好,便压低了声音又道:“他居然作了首‘斩龟’诗把当今九千岁魏公公给骂了。虽然孩儿不成理会窗外之事,但仍有耳闻,凡敢耳语魏公公不是者,多已被其党羽子孙抓入东厂大牢生死两难。而世景贤弟此次竟然众目睽睽之下题诗辱之,恐怕魏公公绝不会善罢甘休,世景贤弟危矣!父亲这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