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帝都上流圈子里闹得沸沸腾腾得两位大公的次子对决就这样平淡无奇地结束了。
原本应该出现的胜利一方的耀武扬威,对失败一方穷追猛打,而失败一方恼羞成怒,不要脸皮进行抗争,最后让两家的冲突顺势升级的情节居然没有发生。
这种事情如果放在两个尊礼守道,只是单纯为了切磋的公子爷身上的话,众人倒不会感到丝毫出奇。
可问题是,前天打起来的,可是罗家和棠家的两位小少爷,那两位出了名都不是什么守礼的主。
两大世家之间的关系到底有多么恶劣,包括生活在帝都的平民之内,恐怕全天下皆知,那两家就是滚烫的油跟水。
尤其经过当天身在现场的学生描述,与棠二少一同到场的那位公子爷,很可能就是传说中棠家那位傲绝天下的大少。有他到场,昨天反而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耐人寻味的事。两大世家之间的不和,也不是最近几年的事。而是自帝国建国以来就一直存在的问题了。
如果将帝国比喻成一座森山的话,那棠家和罗家就是生活在这座山中两匹最大的老虎,一山不能容二虎。这一点,就连身为他们头顶上那只狮子的袁氏皇族都无法阻止。
有好几代的袁帝为了改善两家的关系,几乎什么手段都采用过了。就连两家联姻都安排过好几次,结果还是泥牛入海,没有任何起色。
久而久之,历代的袁帝不得不放弃让两家和睦相处的做法,而是退而求次,改用帝王之术制衡两家,使得两家的势力始终维持在同一条水平线上,谁也奈何不了谁。
为此,数代袁帝付出了无数努力。无奈这一代,由于棠海极与罗永夜双双出现,棠家和罗家的声望一增一减,导致两家维持了数百年的势力均衡有了全线崩溃的危险。
这也是袁氏长久以来让两家保持实力平衡的方针所存在的最大漏洞,位于天平两侧的双方,其中一方的形势一旦有所变化,这种脆弱的平衡立刻就会崩溃。
两大世家目前的实力虽然没有出现任何实质上的变化,但是内部的声音已经向着两极分化了。
在棠家一方,充斥着的是对未来能够压倒罗家,让家族走向更高峰的兴奋与希望。
而罗家,却因为老对手在不久将来会变得更加强大,而自己却未能跟上这种步伐产生了不安与消极。
在最近几年,帝国的上层各界其实已经有一部分大佬开始猜测,棠家肆无忌惮地挑衅罗家的同时,是否同时意味着在挑战袁家那一位的底线。
毕竟,坐在袁氏那个位置上的人,代代都在干着这么一件众所周知的事。而棠家的人如此明目张胆地打压罗家,试图破坏两家之间的平衡,无疑已经触犯了那一位的帝威了。
过去的棠家,并非没有做这过这种事。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以往的棠家,只有说而没有做的能力,而现在的棠家,已经具有了做的能力。
正如,有一个小孩子跑到大街上,赤手空拳威胁一个大汉说我要杀了你时,即便他是认真的,周围的人也只会权当玩笑。
换一种情况,如果跑到大街上对那个大汉说我要杀了你的是一个手里提刀的青年时,就算他色厉内荏,周围的人也无法当做玩笑。
如今的棠家,就是处于这般情况。
有棠海极在,众人都相信棠家未来的光景将能一片大好。可是,光景再好,也是未来。而如今主宰着天瞳帝国的,始终是朝堂中的那位帝皇。
袁氏皇族对待两大世家的态度一向都十分宽容,极少施压。即使是采取制衡手段削减其中一方的势力,事先也会知会一声,手段十分温和。
归根到底,都是因为人族需要森罗万象和太阳神属的瞳能以抗魔族,天瞳帝国需要罗家和棠家的力量来巩固其人族第一大国的地位,防范北方的白瞳帝国。
无论是赤血流金瞳也好,圆轮神瞳也好,终究是只能通过血脉继承的瞳能。流着两大世家之血的瞳师,他们被这个大陆上所有人族需要着。光凭这一点,两大世家的崇高地位在整个人族之中就已经不可动摇。
既然如此,那么问题就来了。两大世家对于人族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缺一不可,袁氏对待两家一向也是怀柔为主,保持着既两帮,也不相帮的原则。如今面对着可能会踩过界的棠家,宫廷中那位袁帝到底持着什么态度,就很值得推敲了。
究竟是站向罗家那边实行一次彻底的大清洗来严惩野心日渐膨胀,不把袁氏皇族放在眼里的棠家?还是看在棠海极份上,在保证罗家血脉存续的前提下,让棠家大闹一场来讨好那位未来的天之骄子呢?
无论是哪种结果,众人不敢妄自臆想。反正,只要未经帝国顶上那位同意的话,以上的情况都是不会发生的。没有袁氏皇族的力量插手,任凭两大世家现有的力量,他们根本就分不出胜负,顶多就是落到个两败俱伤。
因此,如今帝国那些瞳师家族和上层权贵们都在静观其变,等待袁氏那一位的表态。那些豪门的大佬们很清楚,罗家余下的好日子已经没有几年了,无论那一位得最终决定到底是站在哪一方旁边,他都必须作出一个明确的选择。
这关乎的是袁氏身为帝国之主的立场,身为当权者,袁氏决不能对帝国的局势变化视而不见,放任自流。
否则再过几年,待到棠海极成长起来,棠家羽翼丰满,袁氏再也无法掌控棠家之时,棠家一旦对罗家下手,袁氏就再也没有资格出面了。该管时不管,不该管时插手,这是身为当权者最不应该犯下的错误。
众人几乎可以肯定,该时的棠家绝对敢当着袁氏的面说出这句话。冲着两大世家的千年宿怨,棠家就不会作出任何让步。
......
地点,罗家宗族大宅。
时间正值立秋,酷暑未去,秋凉未至,对罗家的人来说,这是一年之中最不受他们欢迎的时分。只要是生活在这间大宅中的人,就没几个是不讨厌酷热事物的。这与个人性格爱好无关,纯粹一提起炙热的东西,就会很自然地令他们联想起头顶的太阳,以及那个以太阳为名的家族。
大宅后山,一处与人来人往的中庭气氛截然不同的偏僻小四合院,一株通体灰黑色的松树紧扎在小院中心,迎着微暖的秋风缓缓摇曳着它仅有的十数根枝条。
由于这株黑松过于壮实高大的原因,它就像小院中的一把遮阳伞,大朵蓬勃丰茂的松针把天上的阳光遮了个严严实实,抵御着烈日的摧残,在地上留下一片片凉快的阴影。
这倒是帮了下人们大忙。众人深知,从前天便开始住进此处养伤的那位小公爷,可是比谁都更讨厌天空那个刺眼的大火球,再结合这两天在帝都大街小巷中流传的那些流言蜚语,以及家里大人物的那些反应,里面那位的心情到底有多差,就可想而知了。更别说,他现在还是重伤之身,而伤得最严重的还是对一位瞳师来说最重要的部位——双眼了。
要是他心情不好,借机拿下人们来出气的话,随手杖毙几个人恐怕都是轻的。
但是幸好,这位小爷似乎不喜欢自己身边总是拥簇着一堆人,平日无事之际,除了留下一位值更的人守在门外候命之外,便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仅留下自己一个躺在房间的病褥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这在下人眼里看来,终究是一件好事。毕竟,对于他们这些在世家底层的下人来说,没有什么能比安心工作,然后顺利领到罗家开出的那份高额工钱要来得更好的事了。当然,若果能在工作之余幸运攀上哪位世家瞳师大人的大腿,坐上那些油水丰厚的职位的话,自然就更好了。若是放在平时,这种能与家族少主直接接触的机会,他们当然趋之若鹜。可惜如今这种情况......一不小心就可能撞到那位的刀尖上,他们再不放弃就是自寻死路了。
小院的正房的卧室当中,一扇敞开的窗口侧边,罗永帝正躺坐在病褥之上。原本卧室的大床可不在窗边,可是罗二少才一住进来,就因为不喜室内的排布格局,于是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按照他的意思对卧室格局大肆整改了一番,最终才变成这样。
原本按照族中医师的意思,在发烧期间是严律禁止罗永帝受风的,所以起初那天他也不敢开窗,直到家中海量的灵药砸下来,让他的伤势有了明确好转之后,今天他才敢打开窗户,稍作通风。
如今的罗永帝,身上那模样看上去的确是有点可笑。
几乎半个身子都被底下敷着灵药的绷带死死缠住,包成了一团。而且最让人忍俊不禁的还是他被包成两个粽子的双手。在与棠海铭的战斗当中,他的双手先是被猛烈的橙色太阳神火烧伤,在战斗分出胜负之后,又因为双眼失明,丧失瞳能的关系,无法抵御自己用弱水蓝瞳生成的冰枪低温,被其冻伤。这就是他在最终没有散去冰枪,而是忍痛将粘住皮肉的冰枪从掌心撕开,丢到一旁的原因。
在热与冷两个极端之下,他的双掌可谓是除了双眼之外,身上伤的最重的地方了......
所幸的是,有家中灵药攻势的帮助之下,他这些身上的外伤都显得十分好办,唯一感到难办的则是眼睛的伤。
对一个瞳师来说,最常见的当然就是眼睛上的伤,而最棘手的,同样还是眼睛上的伤。
前日在罗永帝出事之时,罗家的首席医师张丹蒲恰好有事外出去了。虽然在得到传讯之后,他确定会在今天日落之前赶回来,但是在没有主心骨之下,如今罗家中的那些客卿医师在看过之后,都无人敢夸下海口为罗永帝进行医治,仅愿意治疗他身上的外伤。由此可见,罗永帝双眼伤势之重与那位张老先生在众医师心目中的地位之高。
不过,这都不是罗永帝所关心的事。如今的躺坐在床上的他,自从瞎了之后,都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
嗯,说是思考,倒不如说,他在体验着一样东西。
他双眼之中,是一片什么都没有的虚无,那是用颜色一词永远无法说明的东西。
“这就是一直以来,大哥眼中的世界吗?”
这是回家之后,罗永帝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感想。
“长年以来,大哥就是活在这种世界当中的吗?”之后的一天里,罗永帝开始沉默着。
“真是黑暗一片啊......与视觉上能看到的色彩上的黑相比,这种黑色明显要来得更加深邃,更加阴森。这就是看不到的黑......不是亲身体验过的话,根本想象不出,原来世界上还存在着这般可怕的颜色。”
“曾经我还以为,瞎子的世界就是漆黑一片的,原来根本就不是。”
罗永帝低着头,心中一股自嘲的心情涌了出来。
自从他五岁“开眼”觉醒以来,经过长达七年的繁琐修炼,他的心态早就从一个无任何力量的凡人蜕变成了一个踏上力量之路,立志毕生追逐力量的瞳师。身为一个凡人眼中的强者,习惯了那种坐拥着力量的日子,他早就已经忘记了,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没有任何力量的感觉了。
可以这么说,自他出生以来,他从来没感觉自己如此虚弱过,亏他还耗费了长达七年的时间来追逐力量,结果到头来,力量说失去就失去,正如它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罗永帝的人生,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不断“得到”的人生。
他从未真正体会过“失去”的滋味。
这种令人战栗的空虚感,让他体会到了无数个第一次。
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第一次感到如此虚弱,第一次感觉如此自卑,第一次感觉如此清醒?
是的,就是清醒。
以往那种游戏人间的悠闲日子与名为“现实”的残酷互相一比,是显得那么可笑,多么不堪一击。完全把他过去的自满和满足感击得支离破碎。
虽然失去了视力,但罗永帝却觉得自己从这一刻才是真正地“开眼”了。
也许是错觉,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原来是这般陌生。
罗永帝阴沉着脸,就像一只迷路的兔子,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慢慢蜷缩着,蜷缩着......